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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紫陌青门憔悴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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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3 紫陌青门憔悴身 (第3/3页)

法倒换回一段时光。

    她的双臂陡然垂落,连最后一搏的机会都自己放弃了,拖着受伤的右臂,猛然痴痴朝前走出一步。那个梦境,她此刻仿佛是往里面更走进去了一步。她扶住这白色露台的白色阑干,蔓延的碧意盖上她的肩头,她的肩头簌簌地抖。……就仿佛,那个中国士兵又在她的面前死了一次,就仿佛是那些血肉再一次沾上她的面颊,她是不自觉地抬手,要将那些此刻并不存在于她脸颊上的血肉擦拭去。

    她从白色露台的角落拾起那枝石榴花枝,拾起她的瑞士军刀,看了一眼,松手,又扔在了地上——五招,只有五招,她拼着她的右臂都不要了,也只能从他那多博得五招。——抬头看向半空,她看到过往灰色的那个楚绾绾的魂飘飘忽忽又飘回到了眼前,只要这尊身体轻轻地一声喊,就会应着声重新占领她如今的这个躯壳。

    古将军缓缓收回身形,他再度变了,从一头欲吞噬猎物的野豹子重新回到那个在人人面前儒雅的将军。然他的面上并无半分喜色,甚至更为任何一个时候还要神情沉重。

    他是看出了什么。

    但是他不会首先发问,除非她真想他来听。

    绾绾站在阑干旁,她的双肩已偃息了下去,望着天幕西陲快要落下的那段霞光,愣了半晌,“是梦里的那些人,他们今天来找我了,我还有一柄瑞士军刀,我想,好歹用这柄瑞士军刀割断一个日本兵的喉咙……”

    以命偿命,这是千古的罪罚,她并不是善人,她也不想放过犯罪的人。可是最终,她什么都没有做,独自从那个战场上逃脱了。

    她看着地上仍然鲜活的血红花枝,如今看来更像是一滩已经凝固却仍然很新鲜的血。

    她转回头,看着古将军,“我跟你说过,当时一个国军士兵救了我,自己却被拉开的手榴弹炸得尸骨无存。我听见墙那边坦克重新开动时候,履带碾过骨骼碎裂的声音,咳吱的都是断裂声……”

    他立时明白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当时曾认认真真地检查过她的伤势,但是她最重要的一道伤口是生在心口上,他当时并没有检查出来,他那时候曾讶异于她要留在即将沦陷的上海的那种近乎执拗不肯回头的心思。

    此刻他在极短的时间内明白七年前某一刻她的经历。“那并不是你的错。”他冷静开口。“你留在那里也只能多添一条无谓的性命,你的理智挽回了你!”

    “那到底又该是归罪于谁呢?”她道。“——一个活生生在我眼前替我死去的人,整个死亡过程短暂而步步清楚。”她眼神微变,现出妄像,“他不是你的死亡报表上一个可以多,可以少的数字,也不是你的十万之众,他根本不必在乎我的生死,又或者,至少可以死得不那样惨烈。”

    “因为他知道,那里是他的战场!”古将军直视着自己的下属,慢慢作统领一局的最高长官对一个下属的口吻。后来却侧过头去,不能看她。“绾绾,这样说来虽然残酷,却是一个真正的事实!你若太执意一个必死之人,你也就因此丧失了你的智慧!”

    “因为不是我的战场?”她的眼神依旧咄然,但是她的双目中已现出寻求的疑惑和渴望。

    “在此乱世,每一个人的职责不同,他所立身的战场也便不同。当有一天,你我站在我们自身的那个沙场直面死生时,我们也将不会有任何资格去退避。”

    “我妄图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七年!”她低头看那一手揉碎的花的汁液黏在自己的手指上,心存犹疑,“但是他今天来找我了,跟我说了很多话,只是整张脸都看不清楚,灰灰地。我跟他说,这么多年,其实我尽力了。他却说,没有!我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周围全都是日本人。”

    暮光和着风声从西头刮进这片树林时,树影疯狂摇乱着的,那一团团火红的花枝残影,是一柄柄染血的瑞士军刀,林立向天。有些事,事隔多年后,仍然不能尘埃落定。又或者,永远都不会落定。就像这一场战争,从短促开始,从此灾难深重,如妄想般地不知要持续多久、多久。

    她再回想起很久很久之前,他说的那句话:绾绾,不该这样过早就对我失去信心。

    她本以为她早已死去过多次,在梦遥死去的时候;在沦陷的上海;在她和面前的这个人再复相见的那一刻;一切苦难皆已完尽。

    可是命运突然捆到她身上的一个责任,除非圆满,不能被卸下。有人突然跳出来,拿他的命来抵她的命,只要活着一日,她也就永远欠下了这个人。

    她总不能去跟一个死人较劲,还是一个在临死时救过她的人!

    同样的,她最终也无法去偿还一个已死的人。

    她后来一次次地站在永夜般的上海站台,看着一批批的物资被运走的时候,想着它们可能被送到什么样的人手中——看着火车离她远去,再看不见的时候,她也会缓缓吁出一口气。眼前的雾终年如鬼幕缠绕身周,但她知道她那刻正在挽回着什么——

    然,那并不是最终毁灭她的东西,也不是这一趟来重庆的相逢之行,甚至不会是正站于她面前的这个男子。

    “所有的这一切,都七年了,我们当初以为,也许只是三个月,六个月,最多,一年!两年!”孑然的身影立在一片即将湮没下来的黄昏色中,“然后,它好像永远都看不出会有结束那一天……” 低低说出,仿佛自言自呓,这长久寂静中,原以为身后的人已然走开,然蓦地一回头,只见一轮红日坠晚,连古将军那道挺拔身影都悉数跌进翠峰寒嶂中——

    她心上忽无来由寒津津一片,直比他早已走开了,不曾还留在此间,不会被那沈重山色此刻也夺去了形状要好。

    但他那道身影,沉默在那里,终于被逐渐包围住,渐成苍灰,成冷灰,渐沉溺下去在黑色深渊的暮色中。

    她哪怕他此刻只说句话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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