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冬(一) (第3/3页)
根酸酸的。独自承担了所有痛苦的江岸,居然能把自己的生命书写得如此完美。而身为妻子的她,却不仅不能为他分担痛苦,而且对他的痛苦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自己就是痛苦的一部分根源!她只看到了成功的一个男人的荣耀,只感到了他的呵护与柔情,却听不到他在背后、在一个角落里寂寞的长叹。哦,江岸说得对,他对于含霜来说,就是一本拉丁文的书。自己虽然读不懂,却死抱着他不放,终于酿造了他人生最大的痛苦。如今,她总算能读懂一点这本书的只言片语了,却已经太晚太晚了。她突然想起了江岸临终前的那句话:“只有这一刻,我的心中才没有苦了。命运之神对我实在很垂青。”如今,她终于明白“垂青”的含义了。对于江岸来说,生命能以这样的形式结束,真是再理想不过了。
含霜被泪水浸透的眼睛更雾了,一滴泪珠静悄悄地滑落到下来,停在嘴角边颤动。泪眼朦胧中,她看到了玻璃镜框中反映着的自己的脸,苍白、憔悴、瘦削。大而无神的眼睛,空洞落寞的神情,和干枯零乱的头发。她望著镜子,望著、望著……更多的眼泪涌出了她的眼眶,于是,镜框里的她就像浸在水潭里,模糊而朦胧。哦,以前的她是年轻的,是红润的,是美丽的,而现在,年轻、红润、美丽,在短短的两个月都消失了。那张憔悴的脸,仿佛就是正在消逝的幸福。她下意识地转开了脸,于是,她的目光又落到了结婚照下那束枯萎的康乃馨上。哦,那120朵深红的康乃馨,开满了家里的每个角落……含霜摇了摇头,她知道江岸为什么送她康乃馨了。他能给予含霜的,只能是安康与温馨,而不是爱。真正代表他的爱的,是熏衣草,那个在夏天中释放着一生的激情,然后用小小的果实顽强地守住爱的熏衣草……现在,江岸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那里,应该有大片的熏衣草在迎接着他吧。
含霜闭上眼睛,一股酸涩凄楚而疲倦的感觉慢慢地在她身上爬行着。片刻后,她又睁开了眼睛,缓缓走到花瓶前,细心地拔掉那些残枝枯叶。一片片已经失去光泽的花瓣飘然而落,含霜细致地,一瓣一瓣地拾起,把它们装到一个粉红色的布包里。布包很大,样式也很别致,是她今年春天逛商场时,偶发兴致买下来的。当时,江岸问她准备拿这个布包做什么,她调皮地回答:“我要用它把我们每一天的幸福收藏起来,等老了的时候拿出来下酒。”结果,她没有收藏到幸福。布包里装的,是一个梦,一个她做了十年的梦,一个类似幸福的梦,一个已经干枯的梦。
清除了结婚照前的康乃馨后,含霜又去清理客厅其他角落的康乃馨。然后,她又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清理、拔除,把家里所有枯萎的,残败的康乃馨都装到那个粉红色的布包里。待到做完这一切后,她把布包拎到花园里,在一个不起眼的墙角边挖了个坑,把它深深埋到了地下。天气很冷,风吹到脸上都和刀子一样锋利,含霜在冷风中微微瑟缩了一下,她看见围墙外面,有一盏街灯在细雨里高高的站着,漠然的放射著它那昏黄的光线,那么的孤高和骄傲,好像全世界上的事与它无关似的。天上无月无星,空气是阴冷而潮湿的,这是雨前的征兆。晴朗的日子过去了,迎接她的,该是一个长长的雨季了吧。含霜的耳边,似乎又传来了送花的小伙子那爽朗的声音:“江先生说,今天是你们结婚十周年。每一支康乃馨代表一个月,120枝康乃馨代表着你们度过的所有甜蜜而温馨的岁月。”哦,江岸用痛苦为代价,给了她十年的甜蜜和温馨,如今,她却把它亲手埋葬了。十年,一个太长太甜的梦!如今,花已枯萎,梦也该醒了。含霜一锹锹地填着土,一锹锹地埋葬着原本属于她的一切。风大了,冷气从手臂上向上爬,蔓延到背脊上。露水正逐渐浸湿她脚上的布鞋,冰凉的贴著她的脚心。一滴露珠从干枯的柳条上坠落,跌碎在她的脖子里,像一个破碎的梦。哦,前尘如梦,而今夕何夕?一滴苦涩而酸楚的泪,终于如那滴露珠,滴落到了那把沾着泥土的铁锹上。
填完了最后一锹土,含霜已经遍体寒冷了。四周那么静,静得让人心寒。她回到了客厅里,看看那个古老的挂钟,已经深夜两点了。她想了想,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松磊,”她对着电话说,“我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