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荒洲古溆,断梗疏萍 (第3/3页)
。
譬如阳新县龙港镇刘氏,洪武年间只一户人,到嘉靖年间分化为三户,至今已有十三户,人口六千余人。
二百年以来,每逢黄册更造之时,刘氏族人便四散分布,躲避记录,此次清户之前,黄册上竟只二百人!
与之相对的,鱼鳞图册就方便多了,虽然条目繁复,但土地就在那里,不会为了躲避清丈长出腿来。
鱼鳞图册一旦编成,复核便极为简单,以之作为征税之依据,便可坐图还粮——也即一册在手,田赋便可尽收于囊中。
王国光还是没有表态。
他合上一本,又取来另一本。
看罢湘潭知县李腾芳的反对——从古帝王所立天下,户口、土地两者,未尝有销其一以并于一。圣贤之论,豪杰之见多矣,未闻以征粮则便,征丁则不便者。
有讲古制的,有讲成法的,当然,还有说此举是吸食士绅膏血的。
又看大冶知县吴仁的支持——国初百废俱兴,只为田野辟,户口增;至今盛世之极,当以均赋税,爱小民。岂忍见,富者田连阡陌,竟少丁差,贫民地无立锥,反多徭役?
有说进步的,有讲分配的,当然,也不乏政治投机拍皇帝马屁的。
王国光一一看过。
时间缓缓流逝,天光终于破晓。
千步廊传来的车马声已然停歇。
王国光在静静翻阅,张居正耐心等候在旁。
直到茶案上的豆浆不再飘着热气。
王国光也看完了最后一本奏疏。
张居正见状,身子前倾,轻声关切道:“汝观以为如何?”
能让首辅心里打鼓的时候不多,眼前这事难得算一遭。
毕竟是迁绵二千年的祖宗之法,饶是一心求变的张居正,在没十足的把握前,都不敢轻易将其摆上文华殿。
王国光缓缓抬起头,看向张居正。
他并未答话,反而一副感慨万千的模样:“摊丁入亩啊……”
……
“正是摊丁入亩。”
朱翊钧站在万岁山上,俯瞰整个西苑。
徐阶坐在一旁的凉亭中,气喘吁吁捶着腿。
随行的太监宫女被皇帝驱得老远,只有今科庶吉士张辅之得了允准,搀扶着徐阶。
徐阶正要开口针砭一二,却听皇帝的声音再度迎风传来:“张子赞,朕记得卿考取庶吉士的文章便是改税之论,想必是个中行家。”
“卿以为,摊丁入亩,好坏如何?”
正所谓,青林翠葆深於沐,总是天家雨露膏。
万岁山上空气很好,除了一道石刻御座,以及凉亭之外,尽是树木掩映,两松覆之。
偏偏这种好空气中,徐阶莫名嗅到一丝杀气。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身旁年轻内敛的庶吉士,张辅之……记得是太仓三张的麒麟儿吧?缘何得了皇帝另眼相待?
奇怪的地点,奇怪的随行人员,奇怪的问题,一切都提醒着徐阶,这是一场危险的奏对。
老臣自是嗅觉灵敏,张辅之却仍旧懵懂,搜肠刮肚地思考着措辞:“回陛下的话,臣以为,于赋税征发上,土地是产,人未必就不是。”
“无论丁税,还是赋税,说到底都是按‘产’征收。”
“千年以降,随着修建水渠、铸造农器、水车灌溉、耕牛犁地,丁口这一‘产’便逐渐不值钱,可谓拔最少的羊毛,听最大声的羊叫。”
“臣以为,将丁税免除,再从他处找补,乃是大势所趋!”
朱翊钧闻言,不由轻笑一声。
事物发展到一定地步,所引起的自然而然的议论,总是比他这皇帝拽着走要好。
好就好在时机成熟,好就好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考,好就好在局中人的反应真实不虚。
摊丁入亩这事就是如此,那一堆转交给张居正的奏疏,没有一道是朱翊钧授意,或者指导的。
黄册是嘉靖年间就彻底败坏的东西。
里甲赋役制度的调整,在隆庆年间就开始了。
黄册的“六不便”,鱼鳞图册的“六便”,同样在万历二年就被用来论述“度人而税”,应当转向“度地而税”。
政策的孕育是需要时代背景的,正好摊丁入亩的雏形,就出现在万历年间。
无论《丁粮或问》,还是《征丁议》,都是历史上出现在万历年间的言论,哪怕张辅之这一通言论,恐怕也是肺腑之言。
要说朱翊钧在其中做了什么,或许也就是用暂行三年的免除丁税,作为引线而已,实在微不足道。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马上就要着手实施。
应该说,如今的朝廷没有动辄屠城的条件,前期的准备工作自然而然就得翻倍。
朱翊钧迎着山风,头也不回:“这说法倒是新奇,不愧是才子。所以,朕应该将‘摊丁入亩’推行各省?”
张辅之连忙下拜:“臣萤火之光,让陛下见笑了。”
他顿了顿,回话道:“陛下,如今恐怕还不是时候。”
“此法乃均税大政,一经推行,恐怕天下士绅豪右,又是沸反盈天!”
“如今清丈方兴未艾,各省民乱尚未平息,若是操之过急,恐怕真要闹出大乱。”
皇帝自然是听得进意见的皇帝。
朱翊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旋即又有些恼怒:“彼辈果真世之大敌!为何每有善政,便要跳将出来与朕作对!”
张辅之心中暗自感慨,皇帝果然年轻气盛。
他沉吟片刻,出言安抚道:“陛下如日中天,彼辈如同蜩螗蜾蠃,见不得陛下光耀,只能四处凄厉嗡鸣,扰陛下一时清净而已。”
朱翊钧闻言,呵呵一笑。
他转头看向徐阶:“徐少师,看看什么叫青年才俊。”
徐阶心里发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朱翊钧缓缓转过头来,看向张辅之,笑道:“张卿,浙江湖州府的民乱,是你家大人干的吧?”
一句轻飘飘的话落地。
张辅之的嘴角还挂着矜持的从容,耳中猛然一炸!
大脑骤然充血,脸庞瞬间煞白!
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
只见皇帝已经收敛笑意,面无表情,轻声道:“要造反么?”
——
都是当天写的,并无存稿,今天勉强完成,预示着明天俺要休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