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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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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1) (第2/3页)

程惠良说:“你还要我给你跪下吗?”红霞说:“跪下也不行……”

    南市贸易大厅里人头攒动,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五虎上将”挨个烟摊查问姓徐的人,从一楼问到二楼,都说老徐没来。双子说:“咋整,找不着人,跟老板咋交代?”庆龙说:“要不,找个卖‘云雾山’的,揍一顿得了。”双子说:“不行,这里这些人都是在我那儿批发的,揍他们,不是揍咱自个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咋整,老板等着汇报呢。”

    双子说:“我认识那个老徐,能认出来,咱们再上外边看看去。”

    五月的鲜花开了,身上沾满花粉的小蜜蜂在街上的花圃里忙得热火朝天。

    五月的树绿了,嫩嫩的,是那种介于鹅黄和浅绿之间的颜色。在建阳市提出建设“森林城市城市森林”的第五个年头,绿化初见成效,绿,让人心豁然开朗。

    人们的衣着鲜亮了,鲜亮了这个被誉为东方鲁尔的整个城市。

    但这五个人闷闷不乐。从贸易大厅出来,都没抱什么希望,沐浴着五月的灿烂阳光,享受着暖风的抚摸,放了几个响屁,打了几个哈欠,准备走人。

    “就是他!”双子认出来了,从一辆出租车里钻出来老徐。四十左右的年纪,也属于矮胖子一族,走路像板凳往前挪,叉着腿左右大幅度摆动。胳肢窝里夹着个黑色的小皮包,一边走一边回头回脑,身后追上来一个女人,挎住了他的另一只胳膊。她的穿着属于非主流一派,奇形怪状,说不上什么名字来。看这两个人的关系,大概是情人,或者是“小三”一类。庆龙说:“你看准没有?”双子说:“没错,就是他。”看看走近,庆龙喊了一嗓子,“老徐!”胖男人答应一声:“哎!”双子说:“咋样?上!”五个人冲上去开打,时髦女郎开始还想以理服人:“你们凭什么打人,还有没有——”老农一伸手扯住她的衣服,骂道:“骚货,老子连你一块儿收拾!”

    时髦女郎这时才发觉苗头不对,拼力一挣,多亏她的衣服配搭很多,老农没有抓住主要部位,让她以蜥蜴断尾的方式逃脱。她的嗓子出奇的尖锐嘹亮:“救命啊!”哪有人救命?满街的人听见喊声,反而加快了脚步。老农赶上前来,抡起熊掌,先在她的涂满油彩的脸蛋上扇了一巴掌,女郎身子一偏,像飘起来一样摔倒,喊声更加嘹亮:“来人哪!救命啊!”老农的大皮鞋开始在她身上发泄,一边踢一边骂:“骚货,还卖不卖‘云雾山’?我看你还卖不卖‘云雾山’!”

    开走的出租车又回来了,司机从车上跳下来,一个箭步蹿到跟前,“哎,干啥呀你?为啥打人!”老农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这个人个头不高,长得戗毛戗刺,也是没事找抽型的货色,嘴里就不干不净:“你给我滚犊子,跟你没关系!”他的踢打工作继续进行。

    这个司机正是发子。

    发子从五岁开始练功,如今已三十一岁,没中断过一天。要说打人,他比一般人会打,但他轻易不打。跟左云飞去过那一次,也是为了还左云飞的一个人情,象征性地出了一回手,随后就开车跑回来。这天他见老农出手太狠,心想,女人呼救我再装看不见,我还叫发子吗?他见老农又抬起脚来,猛地推出一掌。老农猝不及防,正在抬腿的时候,重心不稳,一个屁股蹲儿坐在地上。跌得不重,但有点出乎意外。眨眨眼,认识到跌倒已是不可更改的现实,他感到一种老虎被猫欺负了的耻辱。站起来,开口就骂:“操你妈的你谁呀?你敢打我?”他愤怒地扑过来,他要一巴掌打得他晕头转向,再一巴掌打得他满地找牙,第三巴掌打得他昏迷不醒,然后掐死他,踢死他……他像装了满肚子炸药的自制炸弹,弹射过来。发子见他来势凶猛,抬脚迎了一下,并没有用力,但两股力量的撞击却形成合力,老农捂着肚子,弯下腰,蹲下,躺倒,然后是在地上打滚。面色由黑变白,由白变青。发子傻眼了,心说这小子看着人高马大,咋这么面?

    庆龙等人打击老徐的任务已经胜利完成。老徐在做出再也不卖“云雾山”的承诺之后,昏迷不醒。打到死和活之间这个状态正好,他们满意地赶过来,庆龙、红鹰大惊失色,一眼认出了发子,他们余悸未消。红鹰说:“这小子邪乎,咱走吧!”双子说:“走啥走,看看老农咋回事儿?”发子说:“你们不是一伙的吗?谁也别走,送他去医院!”

    正准备去医院,巡警赶来,庆龙等人撒腿就跑,巡警追赶不及,回来救人。随后是120急救车赶来,把几个受伤的人送到医院。

    发子被带到派出所,做了笔录,关进拘留所,稀里糊涂地成了凶犯。

    老农脾破裂,在医院做了脾摘除手术。

    发子的思维基本上进入了一种无序状态。无数个为什么在他的脑子里涂抹出一幅幅抽象派的图画。支撑他所谓人生信念的种种教条在仅仅几天的时间里坍塌成一片瓦砾,情绪坏成了一锅喷气冒泡的稀粥,他说我他妈的咋就这么倒霉呢?

    这里是监狱还是拘留所他也分不清,他没进过监狱,也没想过进监狱,对这些概念他一无所知。听人家说这叫收审,那就收审吧。

    进门要过两道关,一道关是让他把自己身上东西全部掏出,狱方保存;然后由一个人领着,走进一个深深的大院,再走进监舍的门房。

    一个三十来岁的人问:“兜里还有什么东西没有?”发子说:“没有。”实际上他兜里还有半包“云雾山”香烟。那个人抬手抽了发子一个嘴巴。发子那时怎么也想不出,这个人的手法怎么比他还快?他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那个人还想打时,发子本能地防御了一下。更坏了,那个人大怒道:“在这地方你还敢动手?

    反了你了!”发子想是不该动手,就挺着,“啪啪啪啪……”挨了多少嘴巴他不知道,不知道疼,疼是疼在心里。后来,发子问:“监狱里时兴打人吗?”那人说:“你兜里还藏着烟,打你是轻的!”发子明白了,藏烟是挨打的根源。那人打得有点累,说:“脱了!”

    发子不知道他让他脱什么,就脱了上衣。那人说:“脱,全脱!”发子就脱,一直脱到一丝不挂。又让他蹲下,他就蹲下了。又过来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锃光瓦亮的剃头推子,把他脑袋上一堆乱草似的头发一扫而光。这时的发子干净利落,秃头,小眼睛,支着耳朵,显得鬼头鬼脑,精明强干。剃就剃,光头更精神,发子很自然地把阿Q精神移植过来。但他还没来得及享受秃头的清爽,又被人踹了一脚,踹进了一号监房。

    什么叫面子?什么叫尊严?什么叫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发子在这几分钟里,走完了他三十年没有走完的心路历程。

    光着屁股“滚”进牢房,有人扔进几件监狱里人穿的衣服。发子穿上,打量这个小屋子和小屋子里的人。

    大约十二三平方米的牢里,有三分之二被大木炕占据。就这么大个地方,却挤着十五个人,全都像和尚打坐一样坐着。一张张青灰色的脸,都像朽木雕成,但一双双眼睛却都贼亮。发子觉得自己像做梦,在梦中走进了妖怪洞。他不知道自己该站还是该坐,十几双诡计多端的眼睛盯着看,哪里是什么目光?都像是一支支发光的毒箭,往人的骨髓深处攒射,让发子齿寒心冷。也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揍他!”这十几个闲疯了的人像一群阴间的饿狗看见了骨头,从奈何桥对岸的荒野里咆哮而来。发子护住脸,剩下的地方让他们打。这些是人不像人的怪物积攒了太多的怨恨和体力,发泄发泄对大家都有好处。发子觉得自己确实该打,最好是把这双手这双脚剁掉。太对不起老婆孩子了,你管那些闲事干什么?没挣多少钱反而还得大把花钱,给人家看病,给人家赔偿,就这样一双爪子一双臭脚丫子不该剁掉吗?悔死了,却不能死,死了老婆孩子谁管?“啪啪啪,咚咚咚”的声音杂乱而沉重,不知挨上多少拳脚,发子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他觉得轻松多了,心里好受多了。原来,有时候挨打并不是不好的事情。如果是这样打下去,发子坚持到天黑没有问题。问题是这些人感到奇怪,尽管都具有丰富的打人经验,但对发子还是表示十分的不理解。不打出一个结果来,不打明白,枉做了一回狱中人。这些人的坏道儿层出不穷,在这个十几平方米的空间里,他们中的许多人都积攒了一半会儿用不完的奇思怪想,一定要,必须要,打出他的真面目。他不让打脸,就偏要打他的脸,这是他们一致的心愿。一双,两双,不知是几双手,抓住他的胳膊、腕子、手,企图把他的捂着脸的手移开,然后打他的脸。发子不明白,这些人是因为坏才进的监狱,还是进了监狱才学坏,怎么能坏到这个程度?发子急了,发子恼了,发子发怒了。他的筋肉突兀的胳膊往两面一开,抓着他的手都松开了,人都趔趔趄趄闪到两边。发子想到自己刚进来时被打的嘴巴,那位狱警的手法真是快捷无比。苦练出真功,难怪这些犯人都喜欢打嘴巴。这是一个练打嘴巴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就拿他们开练,反正大家憋得都难受。“啪啪啪啪……”一贯到底,十五个人都挨了一个嘴巴。他打得嘴巴要重一些,脸上都留下手印,先是呈现出红色,然后是紫色,最后变成青黑色。都有点纳闷儿,都有点懵懂,谁打的这是?是这个小个子?他们甚至有一点怀疑,是不是他们之间相互打错了?一个个都捂着脸,清一色的都是左脸。发子眯起眼,计划以更快的速度完成右脸的拍打,在这些人惊异的时候,第二轮开始,“啪……啪啪啪……”十五个人的脸上都留下一个红手印。这一次大家都知道了,的确是这个小个子打的。太他妈神了,比那个狱警邪乎多了。众人你看我,我看他,在很短的时间里,达成了一个共识,号长带头,齐刷刷地喊道:“哥,你是老大!”

    发子在十几分钟里成了老大,心里痛苦得像被拧了手巾把儿。这叫什么老大?在外面扑腾了这么多年,一个人没领导过,在家里,三口人,老大是孩子,老二是媳妇,他是老三。这个老三他当得心安理得,当得幸福甜蜜,这里的老大算什么东西?可这个老大不是当不当的事情,是大家公认,你说话就是命令,众人都得听。发子一想也好,省得乱打了。

    “老大,你是啥罪呀?”

    “嗨,我老是觉得我没罪。”发子说,“一个女人喊救命,我就去了,其实,我就这么一抬脚,打人那个小子,就他妈脾破裂,你们说我倒霉不倒霉?”众人都说:“你这么说可招人信,你要真踢,那小子还不零碎了?”发子问说:“监狱里边都这样咋的?待时间长不把人整死了吗?”有一个多次进过监狱的人说:“不是,在这里的叫收审,等法院判完了就好多了。”发子想,自己可能享受不到更好的监狱生活了,自己没多大罪,顶多也就是个过失伤人。

    没过半天,发子基本知道了这些人的案情:号长最重,开拖拉机故意撞人,副号长是四川人,偷汽车轮胎。还有一个是打工的,老板不给工钱,他把老板打成脑震荡。最老实的一个人姓洪,市郊区的一个农民,搞对象不成,被人告的罪名是强奸。还有一个姓白的,岁数最大,他自己说是个偷钱包的高手,他这次栽是因为自己太得瑟,得手后在一家饭店吃饭,喝了几杯酒,吹牛,没想到饭店是派出所开的,饭还没吃完,来了一帮警察,别人都跑了,只抓住他一个……发子就笑,说:“都说吹牛不上税,你这不是上税了吗?”大家都帮发子分析案情,有的说你就是不该救人,这年头哪有舍己为人的?有的说最多赔俩钱,有的说不一定,看你有没有门子,发子说:“我他妈啥都没有,就这一百多斤儿,爱咋整咋整吧!”

    时间一长,发子觉得这些人虽然都是有罪的人,但也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坏得不可收拾。

    晚饭是两个窝头,一碗白菜汤。发子不挑食,但吃不饱让他感到痛苦。在家里吃不下,一到这里,胃口反而变大,咬一口窝头,舍不得下咽,但到了嗓子眼儿不咽不行,咕噜一下就咽下去,像掉进了无底深渊,立刻被消化,被身体各个需要的器官抢走。这样一来,发子很少上厕所,这是发子唯一满意的一件事情。

    厕所就在这个牢里,去一次鼻腔里的那种气味长时间清除不净。早上大约是六点起床,半个小时的起床洗漱时间,然后是和尚一样打坐。大约是上午十点和下午四点开饭。发子刚来,无法知道确切的时间,只能是大约。发子被尊为老大,睡觉占据了一个最好的地方。但依然是连翻身都很困难,夜里出去撒尿,回来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侧着身子躺着,想平躺一下,就把别人给挤着了。打坐是发子的强项,小时候师傅就说:“站如松,坐如钟,走如风。”那时候他做不到,现在他可以“坐如钟”了。调息理气,凝神通络,这一条“狱规”被他遵守得相当自觉。最大的问题还是饿和馋,发子的食量偏大,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发子甚至看着自己胳膊上的肉眼馋。但他只是那么想一下,真咬自己的肉吃,被送到精神病院,那罪遭得更大了。

    这天,发子媳妇不知通过什么关系,给他送进来一只烧鸡。这只辗转而来的烧鸡,一进牢房,威力立刻放大了千倍,万倍。满室香味儿都被这十几个人当做烧鸡吞咽,鼻孔狂吸,喉结频动,腮帮子咀嚼,那时他们都一致认为,香味儿也是物质,带着烧鸡香味的物质就是烧鸡。眼看着被他们奉为老大的发子把烧鸡放到腿上,口咬手撕,一个个像馋疯的猫,像饿红眼的狼,不吃这带香味的空气吃什么?原来,馋也能把人馋得死去活来。发子看见了,心里有一点酸,有一点疼,人活到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意思?他扯下一只鸡腿,把剩下的烧鸡往大木炕上一扔,说:“大伙吃吧!”刷拉一下,十几双手同时伸将过去,挤得人叽里咕噜。但最后分配大致公平,体积大小相差无几。有的细嚼慢咽,企图尽量延长幸福的时间,有的还没来得及认真咀嚼就被胃口的强大引力吸进,后悔不迭,羡慕人家吃得精细,品得长久。骨头是一块都没剩,掏包高手老白逮着鸡嘴,纯粹的鸡嘴,就是鸡喙,在嘴里反复咀嚼,“嘎嘣嘎嘣吧唧吧唧”,气得号长破口大骂:“你他妈没完啦?吧唧啥?馋谁呢?妈的那个臭……”老白一抻脖子,整个都咽下去了。后来发子回忆这一段狱中生活,觉得十分珍贵。出去之后,天更蓝了,树更绿了,花更艳了,吃剩的肉再也舍不得扔掉……发子没想到的是,他被判了两年零六个月。发子大喊我抗议,我要上诉!

    左云飞回到建阳的时候,发子已经被关进铁北监狱。

    发子家在郊区。说是郊区,其实和城里没有区别,只隔了一座立交桥。桥上面跑火车,桥下跑汽车。过桥就是城里。交通便利,人口稠密。发子家门口是公路,公路对面是个大市场,人群熙熙攘攘,车辆拥拥堵堵,一片繁荣,一团嘈杂,从日出到日落,没有消停的时候。

    左云飞领着刘明和王绪峰下了出租车,站在马路边上左右看看,说:“就在这后面。”他看见铁路下面有一排高大的刺槐树,花开得正盛。槐花的香气随风荡漾,但他们闻不到,大量汽车尾气和市场里蒸发出来的浑浊的气味以庞大的气势掩盖了所有来自大自然的美好气息。正是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阳光充足,居民区里有楼房也有平房,高高低低的建筑斜披着阳光,小路上却是房屋的浓重的影子,他们就是踩着这个影子,一路找到发子家。三间红砖房,四周是红砖墙,黑漆铁皮大门。门关着,左云飞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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