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第3/3页)
捏捏,像个娘儿们似的。”他这一说,众人开始活跃,接着就大呼小叫,觥筹交错,筷子翻飞,几十张大嘴一起咀嚼。声音不雅,嘴丫子上,腮帮子上,一片油汪汪。
服务员穿梭般忙碌,菜是一道接着一道,酒源源不断。很快进入了散打状态,猜拳斗酒:“哥俩好啊,五魁首啊,八匹马呀……”服务员报菜名的声音也必须提高:“清蒸扇贝——松鼠鳜鱼——”由装卸工围坐的那一张桌子上显得有些狼狈。水晶肘子肉,一条明晃晃的猪腿,摆在桌子中央。几只油亮的手,一齐伸过去。抠下一块皮肉,掉在桌上又捡起来,扔进嘴里,烫得秃噜秃噜吸气,一抻脖子,咕噜咽下去,咧嘴皱眉,眼角上涌出细微的眼泪。顷刻间皮尽肉净,盘子里只剩下银白的骨头。海鲜上来的时候,他们肚子见鼓,抻脖瞪眼,吃不下了。都吵吵吃着急了,吃亏了。
看看差不多了,左云飞不知偶然想起还是早有预谋,他站起来说:“弟兄们,现在,我宣布一个决定,我们即将成立航空货运公司,由肖大兵任经理,全面负责公司的业务!”他说得振振有词,一本正经,肖大兵嘴里叼着一块鱼肉,忘了吞咽,有的人端着酒杯停在半空。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醒过腔来,该咽的咽下去了,该喝的喝下去了,噼里啪啦地鼓起掌来。肖大兵站起来,诚惶诚恐,说:“大哥,我行吗?”他的眼睛通红,红得眼泪汪汪。左云飞说:“我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天底下就没有咱们干不成的事,来,弟兄们,为了咱们的航空货运,大兵升任经理,再干它一家伙!”
酒喝到这个份儿上,又掀起第二次*。
肖大兵端着酒杯,心神像一尾游鱼,扑棱棱逆流而上,回到五年前:那时,肖大兵还不到三十岁,在供热公司当上个稽查队长。新建的供热设备安装,他要管,起讹耍赖拒交采暖费的人他要治理。身负重任,肖大兵游走在街面上虎虎生风。他的个头不矮,清瘦精干,鼻子下边嘴唇上边横着一道小黑胡,有几分凶猛,也有几分俏皮。形象上在善恶之间,工作上恩威并济,把那些敢于拒交采暖费的人治理得风调雨顺。干了二年,他的威风见长。在饭店吃饭喝酒之后,大笔一挥,签上肖大兵三个字,照样好使。经理见他成绩不错,作为鼓励,也就给他签条子报销。这年,他偶然参与一次赌博,居然在一夜之间输掉十几万元。输得昏天黑地,眼睛充血。走投无路之时,他发现那两个赢他的人竟然做了手脚,当场动起刀来。他想剁掉那人的一只手,那人拼命地缩回,只剁掉了三根手指,另一个人要跑,他一刀砍在屁股上。那人的屁股立刻外皮收缩,内肉外翻,像出现了一张巨大的女人的红唇。一夜之间,天翻地覆,他被判了三年徒刑,回来时成了三无队长,媳妇没了,钱没了,工作也没了。
红磨坊酒店是他当年时常光顾的地方。这天他摸摸衣兜,估计还够一顿饭钱,又想起了他的老相识,怀着深厚的感情,走进了红磨坊。服务员还是那些服务员,老板还是那个老板。肖大兵心生感慨,亲切地喊了一声:“小姐,还认识哥不?”那个体貌端庄、举止娴雅的服务员磨身就往楼上跑,边跑边喊:“老板,那个姓肖的来啦!”老板从楼上下来,老练沉稳地说:“别咋呼,喊啥呀?”他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习惯地摸着小胡子。他的胡子和肖大兵的胡子相似,修剪得规矩齐整。走到近前,肖大兵起身问候:“大哥,你好啊!”老板皱皱眉头,端详了一会儿,说:“肖啊,回来啦!”肖大兵说:“回来了大哥,几年没吃到红磨坊的饭菜了,想啊!”老板说:“肖啊,你光想着饭菜,你想没想过你还欠我两千多块钱呢?”肖大兵说:“那不是供热公司欠的吗?你还没去结账?”老板说:“你签的字,我找谁结账?你是供热公司的什么人?人家给我钱吗?”肖大兵说:“那这样,明天我去供热公司,找经理去,我那时候欠的账他得还。”老板说:“要是原来的经理还在,我找你干啥?你那时的经理也进去了,比你时间还长呢!”肖大兵问道:“他出啥事了?”老板说:“吃回扣,吃煤贩子的回扣,几百万,他这辈子还想出来?”
肖大兵有点惋惜,说:“嗨,我们经理可是个好人,他咋还整漏了呢?明天我去找新经理,上任经理的事他不管能行嘛!”老板说:“你还往哪儿推?新经理那儿我早就去过,人家说,你先前那些条子已经违反财经纪律,剩下这些还能管?字是你签的,打酒跟提溜瓶子的要钱,我这也不容易,你赶紧把钱还给我,行不?”
肖大兵饿得肚子咕噜咕噜乱叫,说:“我今天是现钱,先吃饭,完事咱再说。”老板说:“那不行,一晃你欠我三年多,还吃?照这样,我这馆子也不用开了,你给我个准话儿,给,还是不给。”肖大兵说:“我不是不给,现在不是没钱吗?”老板的情绪就有些激动:“没钱你就不还?没钱你还吃?”
肖大兵心里火烧火燎,眼角子出现眵目糊,这事太受伤了。无话可说,无理可讲,无路可走。进来吃饭的人越来越多,无数目光像绿头苍蝇在他身上乱飞,比光屁股站在人前还要耻辱。他说:“大哥,你容我几天,我想想办法。”说完要走,老板拽住他,说:“肖儿,不是大哥不给你面子,我实在是——”“干啥?还想走啊?”声音不高,威力强大。在监狱里待了三年的肖大兵对这种口气已经产生了过敏反应。回头看时,果然不是一般人,正是老板的弟弟,东城分局交通警察大队大队长。粗脖子,短腿,小眼睛眯眯着,耳垂肥大,像老公鸡尖嘴下的耷拉罕儿。天生的福相,富贵相。身后是他的两个部下,走道横晃,大说小唠地走进来。走到肖大兵跟前就停住脚步,大队长说:“等你三年了,咋回事啊?你知不知道这是谁家的饭店?”肖大兵说:“我知道。”大队长严厉地说:“知道还扯犊子?赶紧把钱还上,走人!”肖大兵说:“眼下,我没钱。”大队长把西服的衣襟撩到身后,两手插进裤兜,眼神一瞟,径自上楼去了。他的两个部下以眼神会意,一个上前抓住肖大兵衣领,膝盖一抬,在他的小肚子上杠了一家伙,另一个在他的肩膀上“啪”地拍了一家伙,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再敢赖账,我带走你信不信?”肖大兵急了:“三年我都没怕,你带走我咋的?走啊,我跟你走!”拽他脖领子的人一较劲,把肖大兵扯过来,指着他的鼻尖:“嘴硬?是不是?找抽啊你?”肖大兵也拽住他的脖领子,说:“你抽啊,不抽你是孙子!”两个人相互较劲,都举起手,都没敢落下来。肖大兵身子一扭,胳膊肘猛地一抬,看似无意其实有意,一肘子击打在对方的嘴角上,那人当时嘴丫子出血,往地上“呸”地吐了一口血的混合物,骂道:“你他妈的敢打警察!”肖大兵也吐了一口:“呸,你他妈的还是警察?我看你像日本鬼子的宪兵!”身后的那位警察抓住肖大兵的衣服,尽力撕扯,叫道:“殴打警察,该当何罪,你要明白!欠钱不还,法律难容,你要明白!”哧啦一声,肖大兵衣服被扯开,纽扣崩落,餐厅里的食客都变成了看客,都说这是何苦呢!
一个高个子的中年人分开众人,挤到跟前。他面色青白,浓眉朗目,伸出白皙的强有力的大手,抓住那位交警的手腕,往上一抬,力道十足。交警的胳膊被掀起来,身体也随着向后一闪,高个子男人说:“警察同志,大庭广众之下,丢不丢人!”
肖大兵胸前的那只手被掀开,但这位警察同志觉得丢尽了面子。他应该一句话,一个动作就把别人制伏,从来都是如此,今天这人可丢大发了。他心里火蹿蹿,眼里亮闪闪,不由自主地就动了粗口:“你他妈谁呀?有你的事吗?”
中年男人青白的脸上肌肉动了几动,嘴唇咬了几咬,目光骇人,脱口骂道:“你他妈的敢跟我嘴巴浪叽?你瞅你那个熊样,你也敢报号警察?你要是警察,你妈都得害臊,全国的警察都得跟你害臊,小子,回家抱孩子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中年男人的话太损,两名警察同时暴跳如雷:“你干啥吃的?警察也是你随便污蔑的?”两只手同时伸向中年男人,“走,跟我们走!”中年男人肩膀一抖,披在肩上的风衣抖落,身后有人接着。他头摇了几摇,肩膀扭了几扭,腕子甩了几甩,说:“想跟我动手,嘿,好啊,来呀!”
楼上走下交警大队长,满面带笑,一团和气,嚷道:“那不是左云飞,左大哥吗?”说着走到近前,看着他的两名部下,怒道:“你们在这儿干啥?左大哥,不认识咋的?乾元公司副总!胡闹,上楼去,就等你们俩了!左大哥,上去来一杯?”左云飞哈哈一笑,说:“我哪知道是你的部下,对不起对不起,改日再会!”
红磨坊老板在吧台前,胳膊肘拄着吧台,低着头,耳朵听着,眼睛溜着,想借助他弟弟的威风把欠款追回。这时左云飞走到身后,说:“老板,那个叫肖大兵的,欠你多少钱?”老板抬起头,转回身,笑了,但不够自然,说:“多倒不多,才两千多块钱,问题是——”“没有问题,一会儿把我的账和他的一块结了。”
“那哪能呢?你这不是看不起我吗?”老板有一点尴尬,说,“我跟他也认识,你替他承担,我算什么了?不行不行!”
左云飞的眼睛又一立睖,说:“他欠钱你不让走,我替他给你又不要,你到底想咋的?”老板说:“你替他给,你出了一个仗义的名儿,我呢?我不成了个小气鬼吗?”
“你的意思是不要了?对不对?那好,我走啦!”“哎,不是,他是这么回事——”站在吧台里的服务员嚷起来:“要,谁说不要了?开饭店也不是办慈善机构,吃饭就得给钱!”左云飞从西服上衣兜里抓出一沓钱来,随手丢在吧台上:“查吧,够不够,不够兜里还有,兜里不够我回家去取!”
肖大兵当时真想跪下去。不单是几千块钱的事情,左云飞的这份豪情,这份仗义,让他终生难忘,就是上刀山,下火海,粉身碎骨也心甘,这辈子就跟定他,浪打船摇志不移。
“你叫肖大兵?”左云飞结完账,走过来说,“走,跟哥找个地方喝酒去。”
肖大兵说:“大哥,大恩不言谢,我跟你走。”
左云飞说:“什么恩?是情,是感情,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感情。”
半个月之后,红磨坊酒店的落地窗玻璃以及门玻璃,所有能砸碎的东西,一律被十八磅大锤砸得粉碎。打更老头儿吓得跪地求饶,说:“爷呀,别砸啦!我给你们磕头行不行?”没人理他,大锤舞动,一锤一个响亮。
那一天夜里,正是北风烟雪,风雪在餐厅里翩跹起舞。流浪的猫儿狗儿找到了躲避风雪的安乐窝。一条大黑狗在打更老头儿的胡子上擦了几下嘴巴,不感兴趣,率领几只小母狗,进入厨房,把鱼呀、肉呀、心呀、肝呀,逐一品尝,饱餐之后,在厨房里撒下几泡狗尿,屙下几泡狗屎,大模大样蹿上楼去,吓得在楼上住宿的几位小姐像遭遇*一样,尖声大叫救命。随后是猫鼠进入,物质的极大丰富,使它们在这个风雪夜里,和睦相处。
打更老头儿苏醒过来时,餐厅里积雪深达半尺。他跌跌撞撞爬到楼上,几名小姐瑟瑟着坐在一张床上,瞪着惊慌的羔羊一样的眼睛,叫道:“大爷,出了啥事?简直比灰太狼还要恐怖,太恐怖啦!”打更老头儿说:“我哪知道?我那心脏病被人家一锤子就砸犯了,才从阎王爷那儿溜达回来。”
红磨坊老板报案,大队长也派出警力侦破,一无所获。在他们以为不了了之的时候,刚刚装修一新的红磨坊酒店,又一次遭到袭击。这一次更狠,不但砸碎了玻璃,餐厅里的桌椅,墙上灯,厨房里的锅碗瓢盆,一律被十八磅大锤砸得七零八落,粉身碎骨。打更老头儿被逼到墙角,吓得休克了。第二天一早,老头儿请求辞职,十几名女服务员跑到别的酒店高就。红磨坊酒店老板和他的大队长弟弟一筹莫展。主要怀疑对象,左云飞、肖大兵远在北京考察房地产开发,红磨坊老板说:“真他妈的邪了门了,我也没得罪谁呀!”
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左云飞一个电话,毕亮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奇袭了红磨坊。
无奈之下,红磨坊变成了一家超市,专卖儿童玩具。
肖大兵的心思从十年前的红磨坊里感慨一番之后,又回到包房的酒桌上,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左云飞说:“大兵,人家都喝了,你干啥?喝不了给我!”肖大兵说:“我能喝,有大哥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我都能对付!”他学的是京剧中的李玉和的腔调,左云飞就明白了,说:“老弟,兵家之妙,存乎一心,这个祥龙公司就是当年的红磨坊,只要出手稳、准、狠,胜利就在眼前!”
肖大兵一口干掉杯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