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第3/3页)
眯缝着眼睛,迎面向这几个人走去。走到近前,白元似视而不见,企图硬碰,制造取钱的机会。穿风衣的人莫名其妙,不在意地往旁边闪开。白元又闪到他的对面,再躲就躲不开了,白元如愿以偿地和他撞到一起。
“你瞎呀?”穿风衣的人勃然大怒,“有你这么走路的吗?”白元跟他翻着白眼,以更加蛮横的态度叫道:”“你才瞎呢!一个瞎子能撞上吗?跟在后面的那个人抢到前面来。他留着小胡子,黑脸白牙,拽住白元的脖领子:“你知道他是谁不?”白元瞟他一眼,见这个大个子浓眉朗目,脸色青白阴冷,就实事求是地说:“不知道。”“这是我们左总,左云飞,你知道不?小子,你他妈是活腻了是不是?”“这是个睁眼瞎,别理他,走吧!”左云飞炯炯有神的眼睛盯住白元,说,“你看他的脸色,连阳光都没见过,像刚褪毛的猪皮似的,答理他干啥?走吧!”“经理,啥睁眼瞎?他是故意找别扭,这还看不出来?”小胡子说着搡了白元一把,“你睁眼,我看看!”
“行了行了,跟个瞎子叫啥劲,正经事还没办完呢,快走吧!”左云飞要走。白元怕他们就此离开,理直气壮地大喊大叫:“说谁瞎子,你不瞎,你不瞎你往我身上撞?”
“呀哈,我还没遇到过你这样的人呢,你是真想找麻烦,是吧?”那个叫左总左云飞的人突然翻脸,举起手,劈面捅了一拳。白元本能地往后一闪,他捅过来的一拳正中脑门,他眼前一黑,一个腚蹲儿坐在地上。
左云飞指着地上的白元:“给我打,打他个小兔崽子!”小胡子拳脚并用。白元倒在地上,抱住脑袋,护住关键部位,一声不吭。“算了,跟这个小崽子也犯不上。”左云飞似乎想明白了什么,说,“不值得,走吧。”白元冷不丁从地上跳起来,迎住左云飞,嚷着:“你不能走,打完人说走就走啊!”他边喊边拽住左云飞的衣服。左云飞推开白元,冷笑着说:“你想咋的?挨打没挨够,是不是?那好,肖大兵,你给我接着打!”叫大兵的人正要动手,白元大喊:“还打咋的?两个人打我一个,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们等着,我找人去!”左云飞哈哈大笑,他的随从也跟着笑。左云飞说:“你去找人吧,明天我还来这儿。”这两个人边说边走。白元觉得这个左云飞是他妈有派头,不是装的,天生就带个有钱人的样儿。
白元向相反的方向走。他家离这里不远,走过马路就是和平商场;过和平商场,再走十分钟就到了。他脸上涂抹着从脑门上冒出来的鲜红的已被温暖的太阳晒干的血,衣兜里装着用鲜血换来的钱。他觉得这次冒险还算值,到手的钱至少三千元以上。男子汉大丈夫,流一点血,挨几下打不算什么,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也是经常发生的。
“站住!”左云飞一声断喝,率领那个留着小胡子的大兵去而复返,已追到身后:“妈拉个巴子,跟老子玩这套,你还嫩呢!”白元拔腿想跑,一条腿的筋肉刀割火烧般地尖锐地疼痛起来,猛地牵动他的身体,几乎跌倒。他的腿已被那个黑脸白牙的肖大兵踢伤。“把钱拿出来!”肖大兵抓住他的衣领喊。“你打完人,白打咋的?”白元明显底气不足,但绝不肯把钱交出,他还没焐热呢。
肖大兵挥手一拳,白元跌倒。倒在地上的白元不屈不挠:“你打呀,打呀,你小子有本事打死我,我他妈还正不想活呢!”但是,当肖大兵的黑皮鞋踢向他已遭重创的腿时,他还是翻滚着躲开了。
左云飞笑了,笑着说:“这小子也算个人物,别打了。”他的食指不停地一钩一钩地在鼻翼处挠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问:“多大了?”“二十五。”“叫啥?”“你问这干啥?
肖大兵急了,凶狠地踩到白元腿上,骂道:“操你妈的,左总问你话呢,说!”“叫白元。告诉你能咋的?”“什么工作?”“废话,我有工作让你打呀?”
左云飞很有长者风度地笑着,说:“我给你找个工作,你干不干?”“干!”这时的白元觉得还是有个靠谱的事干好。他躺在地上问:“真的假的?”“你个小白脸子,答应得倒痛快,不知道啥工作你就干?”“钱给到位,啥工作我都干!”
“一言为定,起来吧!”
白元接受新的工作任务之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彪子。他叫辆出租车,猫腰钻进车里,大大咧咧地说:“西城废品收购站。”
建阳市是一座以重工业为主的大城市。短短几年,企业由转制转型到换代升级,这个灰头土脸邋邋遢遢的城市在人们不知不觉中来了一个华丽大转身,上演了一个城市崛起的神话。城市规模迅速扩张,天蓝、水清、灯亮,成片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许多白元熟悉的地方不见了,成为一处又一处热火朝天的繁忙的工地。
出租车在宽阔平坦的马路上轻盈地行进。驶过繁华的街区,眼界更加开阔。有的楼已经造好,有的正在建造。那个白元梦里反复出现的给他童年带来无尽欢乐的西山区电影院已经无影无踪。庞大的工地外围,是简易的砖砌围墙,墙被刷成白色,一个个吉祥的红色大字让白元心花怒放。“乾元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建筑工地,大楼不久就会建成。他即将成为这个公司的一员。总经理程思伟,副总经理左云飞,就是让他付出血的代价又给他丰厚回报的左叔叔。
“西城废品收购站”在城乡结合部。面对公路,背靠树林。后面是高高低低色彩鲜明梦幻般的城市楼群。往前看是田野、村庄、树林,树林之外,还是田野。公路宽阔,洒满阳光。下公路几十米就是彪子工作的收购站了。
废品收购站用石膏板圈起了一大片土地。废品分门别类,酒瓶子垒成令人眼花缭乱的城墙,碎玻璃堆成光芒四射的小山,旧轮胎插得重重叠叠,废旧塑料堆得高过屋顶,废铜烂铁里居然有许多变压器里拆下来的漆包线,光辉灿烂。废旧纸张还有其他的什么东西已经打成方方正正的大包,准备装车外运。十几个人在大热天里戴着乌黑的口罩,蚂蚁一样忙碌着。有的分拣钢铁,有的搬运轮胎,有的三两个人把大包搬上车厢。汗水与灰尘污垢混在一起,像黑漆一样涂在光膀子上,新汗水又冲出蚯蚓爬行一样的痕迹。前来售卖破烂的小商贩们簇拥着一台地磅与司磅争争讲讲,一会儿叽叽歪歪,一会儿嘻嘻哈哈。白元走进大门,没人注意,主动接待他的居然是一条黄亮凶猛的大狗。像电视里皇上的龙袍一样的黄,它瓮声瓮气地咆哮着,把拴它的铁链子挣得哗哗乱响。黄狗报信,主人吆喝一声:“老实待着!”黄狗伸直前腿,蹬直后腿,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哼哼唧唧,然后卧倒。狗嘴里耷拉出一条粉红色的狗舌头。
彪子把一个巨大的轮胎骨碌到一辆卡车前,他正要把轮胎通过跳板骨碌到车厢上时,看见了白元。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放弃轮胎,走过来。“元子,是你?”彪子说完就挓挲着手,腆着依然饱满的肚子,呆呆发愣。他的白色老头衫已被污汗染成灰黄,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他的*绝不亚于一般女人的*,这时便很突出地显露出来。好一会儿,他黑脸白牙地一笑,说:“你怎么来了?”
白元心里有一点难受,眼睛泛潮,“彪子,可我也够别扭的了。”
说:我早该来,“你不是在文化宫吗?那地方还不好?”“好什么好,一脚踢不倒那俩钱,不干了。”“我还寻思你把我忘了呢。”“屁话,忘了我爹也忘不了你呀,走,跟我走。”“正忙着呢,老板在这儿,能让我走吗?”“跟他结账,不干了!”“不行不行,就这活儿还不容易找呢。”“一个月多少钱?”“六百多呢。”“嗨,这年头,六百多也叫钱哪?”白元回顾左右,喊,“哎,谁是老板,给彪子结账,不干了!”
“不行,白元,别瞎扯。”彪子拦阻。白元拨开彪子的手臂,跑到上房门口去喊:“老板,给彪子结账,他不干了!”老板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手里拿着手机正在通话,边说边从屋里走出来,一只手做出不要捣乱的手势,说:”一边和对方大声争吵。吵完了,“咋回事?“彪子不干了,结账!”
在白元去文化宫上班的这段时间里,彪子苦恼万分。以前,进饭店、去练歌房、光临游戏厅、嫖娼、宿妓……一切消费都是白元买单,他只享用。当然,他也不是一味地剥削。他以自己胖大雄壮的身躯,曾多次成功地捍卫白元的尊严。白元曾感激涕零,说:“彪子,咱俩是他妈的最好的朋友。从今以后,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我乐的就有你乐的;我打架不行,往后就靠你,咱们得战斗在一起。”彪子说:“那是,主要的还得是胜利在一起。”白元一走,彪子的幸福时光像深秋的杨树叶子,每天都在飘落,最后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了。
公路上的车往来不断,白元和彪子只等了几分钟,有出租车过来,两个人一起回到城里。洗浴之后,走进饭店,白元摆阔,要了一间包房。被称为小姐的服务员身穿水红团花旗袍,丰乳肥臀。脸上带着见谁都一样的微笑,热情得让人心慌:“先生,请。”
这一套白元和彪子见得多了,但这一次的档次较高。彪子多少还是有一点忐忑,对白元说:“多亏把我那身皮扔进垃圾箱了,要不,这叫啥先生啊?”白元说:“你说错了,就你那身皮,人家根本就不让你进来。”两人在桌前坐下,服务员递过菜谱,开始介绍他们的看家菜,名牌酒。白元把菜谱扔给服务员,说:“我这人没‘谱’,你也不用‘摆谱’,水晶肘子、红烧肉、清炖牛肉、红烧牛肉,再来一个素烩汤。酒,两瓶五粮液,高度的。就要这些,你去吧,快点儿。”
“好的,请稍等。”服务员轻盈地转身退出。
白元知道彪子下饭店的毛病,不吃蔬菜专吃肉。有肉,他宁愿不吃山珍海味。彪子说:“这些菜都是我爱吃的,你自己也点一个呀!”白元说:“素烩汤不就是菜吗?那是我的,再加上他们赠送的菜,足够我消费,你省点心吧!”
“你到底给我找个什么事?”彪子跟白元转悠半天,离开废品收购站,心里一直不落底,说,“你不是说到饭店告诉我吗,快说!”“我什么时候说到饭店告诉你了?我是说喝完酒告诉你。”白元坚持原则不动摇,“就这么一会儿你就坚持不住啊?”“这不是坚持不坚持的问题,就差这么一会儿?早说一会儿能咋的?你不说,这酒我也不喝。”
两个人僵持不下。白元不停地抽烟,彪子不停地喝水,直到酒菜上齐,白元说:“彪子,你把这瓶五粮液干了,我就告诉你。”彪子说:“干就干!”抓过酒瓶,像喝汽水像吹喇叭,只见酒瓶里的酒回抽一下少一点,回抽一下少一点,“咕咚咕咚”的,彪子的喉结似乎也没动几下,一瓶酒见底,是直接倒进去的。白元说:“你吃点菜。”彪子说:“你快点说!”
“是这么一回事,乾元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要建办公大楼。就是原来西山电影院那个位置。电影院已经扒完,周围的居民也都动迁走了,只剩下几家钉子户,带头的叫杜百山,外号叫杜瘸子,只要把他弄走,咱俩要工作有工作,要钱有钱,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他们都动迁不走,咱俩有啥招?”“砸窗户、砸门,再不行,揍他、吓唬他。用不了几回,他就得崩溃。只要杜瘸子一走,别人不在话下。”
“这可有点损哪!”
“不想损,你就回废品收购站去,当废品去。”
“让我想想。”
天上有一层败絮般的薄云,一弯瘦月在云层中穿行。
深夜的建筑工地,亮如白昼。打桩机、挖掘机、推土机都静静地蹲踞在已经平整的地基上。大量的建筑材料被巨大的苫布苫盖,螺纹钢柴堆似的裸躺在露天。在临街的围墙里,有一排建筑工人的简易住房。门仅仅是布做的门帘,门口斜戳着的木杆上,搭着几件像从废品收购站扔出来的短裤、背心。彪子和白元听见里面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时有听不清内容的梦话和咬牙放屁吧嗒嘴的声响。
街道上的各种车辆依然不断,喇叭声和载重车驶过的隆隆声清晰地飘进墙里。两人在白天已“踩过点”,确认了杜瘸子家的方位和周围环境。穿过这片工地往里走,边缘处,那一片漆黑死寂的地方就是杜瘸子和钉子户们的防区。
乾元公司早已采取必要的动迁措施,给钉子户们断电、断气、断水,连附近的公共厕所也被拆掉填平,并继续为钉子户创造困难。他们上下班和上街买菜都必须经过这片工地,而经过工地需要打更老头儿和某些领导批准。钉子户的意志已经接近崩溃,白元和彪子对完成公司交给的任务充满信心。
这个打更老头儿责任心太强,太负责任。时值深夜,披着油脂麻花的军大衣,踩着比他自己长出几倍的身影,咳嗽还坚持弓着腰在工地上晃来晃去,转来转去。白元和彪子要避开他还需要等待时机。虽然他们执行的是公司的任务,但打更老头儿问起还是无法解释。你说你是居民他不让走,你说你是公司的人,深更半夜干啥去?必然破坏这次行动的保密原则。终于,打更老头儿走到高高的蒙着苫布的水泥堆的阴影里,不慌不忙地“哗哗”一会儿,又认真地抖落一番,咳嗽数声,然后踱回更房去。
彪子和白元快速地进入黑暗地带。
杜瘸子家只有两间房,门口还有一间堆放杂物的小房子。正房原是20世纪70年代建筑的红砖房,一溜几十间。如今,左右的房子已被拆扒,只剩下他这两间,两侧外墙豁牙露齿地残留着拆扒的痕迹,四周满地残砖破瓦。
屋里点着蜡烛,烛光闪着昏黄色的温馨。窗上安装着钢筋护栏,跳跳闪闪的烛光映透天蓝色的窗帘,窗帘上是熊猫吃竹的图案。彪子说:“干吧!”白元说:“等一会儿,我找根木棍把他的门顶住,要不,人一出来麻烦。”白元找来一条破门的边框,顶住房门,彪子手中红砖飞向窗口。一声响亮,清脆刺耳,在深夜里惊心动魄,上达天庭。瘦月弯腰,星斗眨眼,瞬间逃进云层。“哗啦啦”是砸碎玻璃的声响,“扑通!”则是砖头穿过玻璃被窗帘阻隔,掉在屋地上的声响。随后是无数的“哗啦啦”、“扑通通”,还有砖头飞进屋里砸坏家具发出的稀奇古怪的声响。再随后是一位老年妇女惊吓昏迷又死而复生后的叫骂呼喊:“你们这是干啥呀?还让不让人活啦……缺八辈子德啦……老头子,你上哪儿去啦……”
白元说:“喊啥喊,你们不搬家,我明天还砸!”他砸得兴起,不但要砸坏所有的玻璃,还要把身边所有能收集到的破烂一股脑儿丢进屋里,砸进屋里。他一边砸一边骂:“方大魔怔,我让你坏!方大魔怔,我让你坏!”砸得有节奏,骂的也有节奏,似乎砸的不是杜瘸子家,而是方大魔怔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