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劝君莫许两相看(下) (第3/3页)
目,那眼中的荒凉却直比那张脸更惨淡。
室内突然静了下来,连走廊外原本正往这边走来的脚步声也被骇住了。……阳台那扇打开的窗,窗外的霞光,光线一点点地偏移,后来有一刻终于笼上古将军的脸庞,照亮那张凝冻了许久的表情。“出去吧——”古将军忽压低声道。
笼在同一片阳光中,此刻被霞光照亮的另一张脸,仿佛是被噤住——惨白色的容颜,后一刻间不妨更煞白,直如枯木再难逢春,他的掌已略略松开,她轻易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出,“是!”站起,站的身姿倾颓,他一根指尖就能推倒。
这一幕,看在他眼中,那双星冷的瞳中却更多的已是另一种心痛,心痛自己一手心血栽培的她,原本同俗世之人并无多少分别。“他以国士之礼待我,于我,亦师亦友,既有这么多绯难,却也只独有他信我,方让我得以支撑到如今!昔日君乘车,我戴笠,他肯相逢车下揖。换做今日危难之际,也正是我为他一尽绵薄之力的时候。”
她已知他如今怎样看待她,也不曾再多留有奢望,离去的脚步堪堪艰难停住,去听他肯对她说的最后几句心里话。“更论来,我和他都是浙人,也算同袍,若是如今连一衣带水之人都不肯再助他,还有谁肯!我责无旁贷。”
“所以只待铁马金戈过后,留青冢黄昏路,寂寞深山夕照?”她不觉出神问道,是终于认了命。
“河山无定据,北平沦陷,上海血洗,南京屠戮,长沙三焚……这一路我走到如今,也看到如今,战争一日不停,我又何来停下的资格。”
等了那么长久的一段时间,身后再无传出的声息,她不过是最后逼他一回,将最后命途自此看个清楚,原本在他们之间,其实再多一个字,也都会是累赘。“所以,便就这样托付了死生。”有奇异的笑容终于再度浮现在女子的脸庞上,替代了原先的那层殇去,等她瞳光渐渐清透回来,说道:“我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或许是会有些变化的,原来不是。就这样一路走到了底……也不知它日,他最后肯留给你的,到底会是哪几个字!”
“以后的事,何人能预料,但人总不能全数为明日而生。况且我这些年苦心经营,处处如履薄冰,所行之事,实在也已非只为他一个人。”他的答案没有丝毫迟疑,却也已有了自己的感慨。
“所以也不怕更为难堪。”她不免苦笑,回身,那么久地看住古将军的那张面容,她的面神终于安静回来——复走近,俯身蹲下,抓住他的那只手握进双掌之中,古将军瞳中还有厉色,那是为她的不争气,她知道,她却并无惭色。她原本答应过他,再不会犯同梦遥一般的错,这么多年,他若忘记,也是他庸人自扰,他们的彼此对待大概真得等不来真正公平的那一刻。
“你就这样决意定了你的一生,是吧?”如此问出,泪水还是泫然浸透双瞳,她不想如此,那泪还缓缓坠出了双睑,“既然都摊开说到这个份上了,那就将有些事现在说好吧……我们这类人,道别的话总是要早些说,若真等到最后一刻,怕再没有像样开口的机会了。”
她掌心汗水须臾同样弥漫而出。“既然以后的事谁也不能预料,但你已允诺给我的东西,也还该给我!——从此若去了哪里,都会带上我!”她仰头,认真看住他道。“所以如果到那时候真要走,总不能单留下我独自一个!”
古将军的眼神不妨一抖,艰难牵了牵唇角,此刻伸出手去抚她脸庞,却被她侧脸避开了,他的手指冰凉,却有汗水同样正在泅出。“将这件事现在说好吧:这辈子,让我陪你到最后,哪一日,无论谁先去了那边,都等对方一等!你只允诺我这一件事就可以,其余的,我不再同你计较!”她扬颈,雪色长颈,目光却是如火,仿佛是要当即逼迫他同意似的,俄而眉角一松去,竟顾自散散地出神笑出。
他们原本都是一类的人。因为一次暗杀行动,有些怕早已是命中注定的结局如今被提前放置在他们眼前,她虽没有说清那一条黄泉末路,他却全都懂,他们也都知道那种可能的随时到访,他们都不存侥幸,原本都已做好最后直面的准备。
“绾绾,你不该这样的……”他眼神蓦地分离,不敢轻易再看她。然,岂非有些事,引得他的那道目光再也移不开,即便移开了,世界上最残酷的情郎也仍能感知到那种痛苦不舍。
“那还能怎么样呢?你从来应该知道你定下的绝不只是你一个人的性命!”女子瞅着他直笑,笑得这般戚怅悲然,重新站起身来,濯净了眼中全数忧郁,扶他肩柔声道:“你先休息,我去听听美国医生有什么嘱咐的,就来。”
她这样说走就走,让他最后挽回,最后后悔的余地都再不留。
古将军看着她那道背影离去,他的目光忽然间也成了灾。那种灾,不同于他的国事,他忽然仰身跌靠在床沿上,他瞳中一时成灰,平生绝无仅有。
夜间客厅里的钟声敲满十二下,绾绾推开书房的门,就见古将军仍坐在书桌前,将身子往后靠着,正阖着双目蹙眉思索,只肩头披了件外衣。她既已说下一些芸芸众生中独只讲给他听的话,却也从未奢望过他真能为她所动,如今看他此刻还为公事坐在书房内也没显多少恼怪,倒是古将军见她进来,略怔了怔,手里正捏着的一份名单也一时忘记放下。
女子虽明明看见他这一举动,却似并不愿知其中缘因,仍端着汤盘进来,开口道:“我知道你还有公事要忙,我不劝你,这是提血补气的汤药,好歹听医生的话,早日好了,你也还能赶去做你要做的事。”
她一口一个那个美国医生,字字当中独再没有了她自己的心意。古将军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那张名单,伸手去接递来的碗。
她径自摇摇头,走近,坐在了他身边,垂颈瞬间,露出一截雪白肌肤,已自青边白瓷的碗中舀了一勺药汁,小心吹了吹,送到他嘴边,“美国医生很是苛刻,我不想被他明日回诊的时候斥责,我既管不得别人,好在还能管住自己。”
他要捉她的手腕,她抬臂仍是躲开了。“绾绾!”古将军不得不提高声音喊道,皱起眉。
她却只以为惹动了他伤口痛处,那样避开他的目光也陡然乱了,急急用眼神去问他,古将军便将她那种目光一直仍望回到她眼睛里去,“不舒服的地方在这里!”已抬起好的那一侧手指指自己的心窝。
她半信半疑,真去抚他心窝处的心跳,按上时,指端接触到的岂不是还是活生生的正跳动的一个雄健的心脏。然这样的跳动,会不会有一天停掉了,这种恐慌断绝多年后,如今悉数归来,无法提手遮挡,她悉数处于下方,被裹卷入滚滚洪流无疑。古将军手指却已抬起,去抚她脸上那一道明显还未褪干的泪渍,温温一段声音:“看来养了这些日子,别的本事没长,倒是这说话的本事见长了。我道怎么养不胖呢,原来是心思太多了些?”
“养胖了又能如何?”她听出他话外意味,话说得闷闷。
“养胖了可以吃掉!”古将军却说得一脸肃色。“多几斤肉,好歹不算白消耗了我公馆里的粮食嘛。”
她想着他这说的混账话,那笑原本以为是绝对笑不出来的,却还是扑哧一声一下笑了出来,笑了半张脸,陡然胸膛间一涩,如刀劈斧穿而过,哇地一声重哭了出来,扑倒下去,直将眼泪都擦他胸口去,都是他惹的,生要惹她,死还要惹,这多少绝情的一个人啊!……
古将军默默看着她半晌,才腾出手抚了抚她耳鬓的头发,手心诸多恋恋,后来用好的那一条肩膀将她揽回肩头,低低说于她耳侧听,“十几年都过去了,你看,我不都是好好的。该做的事未做完,地藏菩萨也不肯振我作菩提,我心里有分晓,你听话,也不要再作无用的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