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一生所欠问谁知 (第3/3页)
欠下谁不是欠,但的确的,欠下他是不同。
她愿意欠下他,因为是天经地义的。
但事过太多年,真的还能如当初般的天经地义?!
——这就是世间最大的无奈之处,可悲之处。
她躺在床上出着神,脸颊和颈上还是浓浓的酒味。他们其实都窥见的那一刻的孽债,她感知到的,他终是沾了她,他也是醉了?失去了该有的理智。
他一向放心她,不该在庭中沐寒露等了她一夜;她不该明知而犯了禁酒令,令他为难——她的心脏忽然抽搐般地痛了几痛,重新被痛得知觉活转回来一般,那种痛却是新鲜的,不是往日那种麻木的,能痛得肌肤上也迅即沁出一层汗,被床头醺醺的灯光一照,折射出哀伤徘徊的光色来。
如今天色这样的早,他已不在这个房内,她呼吸一沓沓,直冲击着胸腔的最深处,动一动,都怕被震断心脉,披起睡衣,犹豫着,是否该去找他。
她犹豫着,犹豫了很久,后来才知道犹豫全是多余,因为她猛然记起他今天有行政院的会议,一早就出去了,或许更是为了避开她。
甚至,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她都不得已知悉。
他是怎样的人,他当年是对着部下立过誓的,即便七年的时间太长,长到那一个“夷族不灭,所部不得婚娶”的命令已太严苛,执行艰难。但他言出必行,他一直为人所表。所以能停在他的胸口,像是只休憩在水莲头上的倦蝶,能谋得那一时三刻的心如止水,心海升平,已是一件罕事,已是他最大可以给她的馈赠。
所以有些话,为了他,为了自己,都是一定要说清楚的。
她突然连外衣也不披,径自往门外跑去,跑得连一只拖鞋都落在栗褐色的木板上——
长长的回廊上,她就这样站在那里,回廊的尽头是那间书房,她推门进去的时候,里面空荡荡的。书桌前的那扇窗昨夜似乎是忘记关上了,幸亏没有下雨,几张记事笺纸被押在纸镇下面,被吹出裂帛的声音,上面飘着熟悉的笔迹。
书房里没有人。
她在他那张宽大的公文桌前坐下来,一坐下去,便如软软地陷入了沙堆之中,抬手去触那被擦拭得光洁的桌面,看清那上面印出的氤氲模糊的自己的一张脸,有脚步声正往这边追来,门推开,探进来的半个脸,她是认识的,是以谦。古以谦看着她,然后认真而分外小心地喊了声:“小夫人!”
一分不差,她便听见了那声喊,直听得眉心也皱,心坎上也渐渐皱成一团,直想将自己缩成一枚再看不见的尘土,从这扇正开着的窗外飘了出去……
如果这就是他口中所谓的欠下,她从此要拿什么去还!
“叔父早上说他见你还在睡,便没有吵醒你,叔父让以谦告诉小夫人,他今天的会要开得晚些,但是晚饭会回来吃,小夫人如果等不得,就不用等……”
她咄然出口,“我等得,你告诉他——等多久,我都等他回来吃晚饭!”尖锐一道嗓音,不但将以谦吓住,也将自己同惊得团团懵住。她脸上的血色缓缓回过来些,那样的眉心皱,皱得都成了伤,皱得终于皱无可皱,只得落魄颓然一笑,将自己重新又舒展了开来。
是一朵早被风干的□□,再次被重新投入滚烫的沸水中,烧煮着,终于重新绽开了叶瓣,重新活转了过来——只是那份烧煮的痛,不可幸免,如今却不单只是落在她的身上,而是落在两个人身上。
那样一个不愿意落人口实的人,他的铮铮铁骨上,她终于是做了落在上面的一粒尘。她不愿的,她都不知道有一天她的贪妄开花结果之日,她这样心痛难忍,如死。
终归出了错,重庆,这样一座山城。
唯一可以解释的或许就是,他看见了,内心的火焰,在流年的变迁和碾转中,正在默默地熄灭。他和她无疑都还是平凡的人,战争的硝烟,命途的无情走过,都无法改变那个最初的柔弱的开始。她遇见了他;他带走了她,并最终决意不惜代价,仍是伸出手指搭救他。
因为他知道这世上,她只得他一个人。
可以依靠,可以爱,也可以去恨。——梦遥死后,她只得他一个人。
他也并不是寻常人。
他不会给人真正怜悯,他不过用他的方式对待了她。
她从他的这间书房的窗口往外看去,是一片绵延不绝的碧意。
她想起她自己曾说过给他听的那句话,只要是他给的,哪怕只是偿,她都愿意要的。
她是这样贪,所以如果这份贪妄注定不能自行死去瞑目,到了某一日,势必也要她回以同等深或更深的代价作奉去还给他给她的好。
因为所欠必有所还,天经地义。——她在心中隐隐知晓佛家这段因果相报的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