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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回来,再换母亲出去,他们已经准备悄悄地打一场持久战了。父亲早早上床,他要为漫长的旅程养足精神。

    把父亲的行李收拾好后,母亲换上她的长跑服,开始夜间奔跑。天亮前的奔跑已不足于承载她的痛苦,她又给自己加了一段睡前奔跑,这样算起来,一天当中,她差不多有四个小时处于奔跑状态。奔跑像魔鬼一样抓住了她,奔跑中的痛哭是另一个更加厉害的魔鬼,她必须每天向它们两个报到,否则她别想安安静静躺下来睡觉。有天下大雨,吃过晚饭,干过不多的家务活后,她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瓢泼大雨,无望地洗澡上床了,夜里十一点多,大雨慢慢转成催眠曲似的小雨,母亲像收到指令似的,陡地从梦中醒来,一跃而起,穿上她的长跑服,奔了出去。母亲终于满意了,她的这一天终于圆满了。与此同时,她头发渐渐变得稀薄,变得干枯,食量却越来越大,早餐桌上二两一个的馒头,她一眨眼功夫就干掉了两个,这都是长期的室外奔跑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母亲在晚上八点开始她的夜间奔跑,一般来讲,会持续一个多小时,时间最长的一次,她跑了两小时零十五分。我想她已经越来越适应这种自虐似的长跑了,当她刚开始跑步的时候,每次进门,隔老远就能听见她喘气如牛,现在,她跑完回来,只不过轻轻吁一口气而已。

    我没想到这是母亲的最后一次奔跑,父亲也没想到,那个消失的考察组让他顿时心如死灰,还让他变成了一个嗜睡的人,他躺在床上,正准备好好伤心一番,不料刚一碰上枕头,睡意就来了,他很快就打起了鼾。我还在灯下写作业,通常都是母亲回来,洗完澡,我才能勉强结束我的家庭作业。这天的作业似乎比平时少一些,当我写完的时候,母亲还没有回来,我蹑手蹑脚来到电视机前,打开电视,将音量调到最小。这样的时刻不多,父母不让我们看电视,除非是节假日,才允许每天看一个小时。因为长久不看电视,我都不知道该看什么才好,拿着摇控器,惬意地靠在沙发上,一个一个往后翻。我终于选定了自己喜欢的节目,高高兴兴地看了起来。我不知道时间正像梭子一样往后飞去,等我意识到该睡觉时,已是凌晨两点。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上床睡觉时,猛地反应过来,母亲好像还没有回来,定了定神,回忆了一下,是的,母亲没有回来,如果她回来,见我这么晚还坐在电视机前,一定会大发雷霆的。悄悄推开大卧室的门,大床上只有一个隆起的人形,父亲的鼾声沉重而均匀,母亲真的没有回来。想了想,我推醒了父亲。

    以后很长的时间里,我都不想原谅他说的那句话,虽然他是在半梦半醒间说出来的。“不管她!疯子!”他嘟嘟囔囔地坐了起来,看了看时间,又看了看我,露出怀疑的眼神,好像我和时间都值得他怀疑似的。

    在我的引领下,父亲第一次踏上母亲的奔跑路线,他一路东张西望,处处都觉得新鲜好奇,好像我把他带到了另一个国度来了。“她为什么净选这些偏僻路段呢?为什么不去大操场光明正大地跑呢?”我想告诉他,一个人在大操场跑步,是没法边跑边嚎啕大哭的,可我没功夫说这话,我开始感到紧张,这是不祥的预兆。

    天亮之前,四野微微放明的时候,我们终于在路边一个瓦砾堆里找到了母亲,她蜷曲着,俯卧在地,手指在干硬的地上挖出几道槽痕,嘴里流出来的东西泡软了干泥,唇边还粘着一堆泡沫。她浑身冰凉,双目微睁,脸颊上泪痕犹在,不知道母亲是在失声痛哭中倒了下来,还是倒下后因为身体上的痛苦才流下了眼泪。

    母亲死了,长期孤独而痛苦的奔跑,她的心脏承受能力终于达到了极限。她再也不会在黑夜里推开家门,流着眼泪奔跑在无人的小路上,再也不会因为哪一天没有奔跑,就吃不好饭,睡不好觉,那两个魔鬼终于把她打倒在地,扬长而去了。

    母亲出殡前夜,一个小伙子径直闯到家里来。

    李安生完全变样了,除了头发略微有些发黄以外,整个人都跟当年都没法比,而且他莫名其妙穿了一身迷彩服,恍惚间,我觉得自己不是在面对一个人,而是一条刚刚出山的巨蟒。

    他对我说,他手上有一辆中型货车,明天如果需要用车,他会准时把车开过来。

    真的是雪中送炭,父亲联系了几辆车,刚好就缺货车。

    得到答复,他转身就走。父亲奔出来时,只来得及看到他的背影。我告诉他,这人是姐姐的同学,父亲一听姐姐两个字,就像中弹一样,僵在那里,动弹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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