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十五章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章 进书架
    第十五章 (第3/3页)

书记说:“小聂,你该怎么讲就怎么讲,轰轰烈烈地讲,理直气壮地讲,这点小事就让你失去了教育学生的自信了吗?太小的一件事了。我天天对学生训话,按你的想法,我们就不要说话了。”我说:“院里定了,那就定了吧。”他说:“谢谢聂老师支持我的工作。”

    出了办公室我心里很难受。一个班干部,算最小的资源,简直算不上资源,也要操作一下,由潜规则来确定结局。大一点的事,又怎么可能公平公正?学生也在观察,在感受,在思考,他们并不傻。有些道理怎么讲他们都听不进去,也不能怪他们,生活经验给他们的教育更加有力。有些话谁信谁傻,另一些话则是谁不信谁傻,总之价值观是被颠倒了扭曲了。这事真的像金书记说的那样,是太小的一件事,可这事情体现的生活法则,却让我感到恐慌,感到悲观。赵平平没有得力的人顶她,这么多年搞不到一个编制,真的是太正常了,搞到了反而不正常。想起自己的孩子去医院流掉了,真的是白白地流掉,太可惜了。我眼泪一涌,赶紧闭眼压了回去。

    第二天范晓敏发信息给我,说有重要事情向我汇报。我想冷落她一下,就回信息说:“今天有点事,是不是过两天再说?”她马上打电话来说:“聂老师,您在哪里?我过来找您吧,就耽误您五分钟。”我只好同意她下午到教研室见面。下午我去了,她在门口等我,手里提着什么东西,开门的一瞬间,借着亮光我瞥见是茶叶。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聂老师您从家里跑过来,我真的好愧疚的,又很感动。难怪大家都说聂老师当我们的班导师,是我们班大家的幸运。”我听了心里还很舒服的,想着自己的好同学还是看见了的。我说:“大家是谁?是范晓敏吧?”她说:“我一个人怎么能代表大家?大家就是大家,全班同学。”

    我知道她也没做统计,可听着还是舒服,说:“我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好!”她说:“聂老师的好是本真的,平易近人,热心,认真,负责。”我觉得她讲得很到位,如果她不是范晓敏,我真的愿意为她创造更多的机会。又想着她没有说我公平公正,那是她体谅我的难处,聪明啊!我说:“你打电话给我,就是为了来表扬我?”她一只手摸了摸鼻子,笑一笑说:“还想汇报一下活思想。听说班上投票我不是第一名,前面还有两个别的同学?”我说:“有的,有别的同学。有的,有的,有有有。”她说:“我知道有几个女同学嫉妒我。”我说:“你有什么让人嫉妒的?”她犹豫了一下说:“可能是军训表现还可以吧。也可能我自己还有什么别的缺点。”我说:“那你得好好考虑一下,自己有哪些方面做得不够。”她说:“我自己看不清楚,希望老师给我指出来。”我说:“你们都是刚进大学的新生,做什么都要低调一点。”她说:“老师,我明白了。自己不低调别人就会有想法,有嫉妒。”

    她执着地认为自己超级优秀,别人有想法都是出于嫉妒,这让我心里非常恼火。我说:“说到底你们都是刚入校的新生,有什么东西拿来让人嫉妒?我的话你明白没有?”她说:“老师,我明白了,老师说得对,做什么都要低调一点。”我说:“我前面讲的又对又不对。说一个人低调,那是他有东西支撑能高调而不高调。你们是大一的新生呢。”她低了头说:“老师,我明白了。”我说:“这一次应该是真的明白了。还有什么事吗?”她沉默了一下说:“有些话可能就不该讲了。”我说:“你说,没关系,说。”她望着我,犹豫着,终于鼓起勇气说:“我知道自己不是第一名,可还是想竞争班长这个岗位。”我心里简直产生了一种仇恨,太执着,太自恋,太猖狂。我说:“有那么重要吗?”她说:“我家里想要我锻炼一下,我不想让他们失望。我自己也不想让自己失望。”她提到家里让我火气更大,我尽量温和地说:“你家里对你期望很高。”她说:“我本来是想考北大至少武大的,没有发挥好,只好报了麓城师大。好多天我都不想理睬我自己,也不敢看我爸爸的眼睛,如果我再不努力,我真的都不敢回家了。”她这番话,让我对她有了一种理解,一点同情。我说:“你的想法我知道了,我再跟院里商量一下。”她说:“院里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她刚说到家里,现在又说到院里,都是绵里藏针的话。院里没问题,这等于说,如果有问题,那就是我的问题。这又让我愤怒起来,难道天下就算定了是你们的?我说:“谁告诉你院里没问题?”她马上用力摇头说:“没人告诉,我猜想的。”我都不知道这里面的水有多深了,含糊着说:“如果没问题,那就没问题。”她说:“谢谢聂老师。”好像文章已经写完,画个句号似的。我说:“你的想法,我跟董老师金书记沟通一下。”又说:“接下来要评助学金了,你不会申请吧?”她说:“不会的,老师。我们班上来自农村的有那么多。”我说:“那我们就不考虑你了。”她说:“那我也不能什么都要组织上考虑吧。”我又成了“组织上”,心里有着找不着落实的感觉。她出门时我叫住她:“这里有点什么东西?你拿回去。”她说:“这是一点小茶叶,希望聂老师不要送人了,好呢,送人就可惜了。”我说:“那你更加要拿回去。”她跑远了说:“谢谢聂老师。”我提起茶叶看看,自言自语说:“蒙顶茶,来得远啊!”

    我下楼去找金书记,他不在办公室。我掏出手机想打电话,又舍不得那些话费,就到教务办去打座机。我把事情跟金书记说了,他说:“是我要她去找你汇报的。”我说:“那院里的意思是要安排她当班长?”他说:“有这个考虑。”我说:“真的不合适,别的同学会怎么想?”他说:“班长是个服务性的工作,又没报酬,会有那么多想法吗?”我说:“想法肯定会有的,大家都知道她家里有点背景。”他说:“个别同学想怎么想,那也只好让他去想,作为组织上要综合考虑。你也要站在我们的角度考虑一下吧。”

    这样一来我就没话说了,站在他的角度,领导的意愿是绝对要贯彻的,他又有什么办法。唉,说真的他又有什么办法?领导的想法,他能不执行吗?我很理解金书记,还有孟书记,还有范晓敏,还有她的父母。每个人都可以理解,因此对与错的分野是不存在的,都在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可理解了这一切之后,公平就没有了,真相也没有了。分野似乎有些模糊,但实际上是存在的,而且清晰。说它模糊,是因为人们内心的标准模糊了。我说:“金书记,唉,金书记。”金书记说:“聂老师,你刚从学校出来,有些事情可能还不太理解。”我说:“我理解,我很理解,您有您的难处。唉,我的想法请金书记再考虑一下。”他说:“那你还是不太理解。你们班导师,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掌握学生的思想,稳定和谐,不要闹出什么事情来,这是学生工作的底线。其它的吧,心情可以放宽一点。”又说:“说来说去还是一件小事。”

    出了历史学院,我漫无目标到处乱走。前面是校图书馆,国歌声传来,不知哪个学院的学生在举行升国旗仪式。我在草地上坐下,想着自己真的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这是我管的事吗?心情放宽一点,这话很轻,是给我的劝慰;又很重,几乎就是严重警告了。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这渺小让我感到屈辱,难怪有那么多人拼了命想获得更大的权力,屈辱感就是最大的动力。金书记说,这是一件小事。事情是小事情,可问题不是小问题。一件小事就能够动摇学生们对公正和诚信的信念,这还是一件小事吗?真的叫人心痛。

    这样想着,我以一种不顾后果的心态给金书记发了信息,把这个意思讲了,希望他再考虑一下我的意见。过一会金书记回信说:“同意你的意见,那就让她当团支部书记吧。”看了这条信息我有了一点点欣慰,细小,脆弱,像小荷初露的那个尖尖角。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章 存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