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时计拙--书生误国 (第3/3页)
突袭扬州,洗劫这个城市,史可法只得放弃反攻计划。至4月,徐州守将李成栋、刘良佐叛变降清,把整个南明的西北防线让给敌人。
同在4月,武昌左良玉移兵东进,直奔江南而来,打出“清君侧”的旗号,意在铲除朝中的马士英。此事起因于朝中阉党克扣左部军饷,同时,南京“顺案”闹得正盛,东林、复社成员希望借左军东进,打击阉党。虽然老迈的左良玉到九江后没几天就死了,但其大军仍一路劫夺,马士英吓得急调淮阳守军,从而削弱了抗清防线,按他的说法,“宁可皆死于清,而不可死于左良玉之手。”(《洪业》,第183页)这种分兵并无必要,左部洗劫安庆、池洲后,在铜陵被黄得功挡住,便返回九江,在那里悉数降清。
就在南明防线一道道崩溃时,南京小朝廷里又起内讧。在李自成打下北京后,许多士生官员选择了与大顺政权合作,之后他们中的一些人又辗转返回南明,如何对待这些人成为棘手问题。对此,史可法认为应以大局为重,不应拒绝南下的北地官员,更不能扩大对曾经失节官员的打击面,可阉党却在惩处降顺官员的过程中看到了打击政敌的绝好时机。
此时恰逢黄得功、高杰争扬州,史可法早早离宁,马士英、阮大铖一伙便无所顾忌地将“顺案”扩大化。“顺案”中一个关键性人物是:周钟,这位复社领袖、1643年殿试状员在北京陷落时仿佛看到了改朝换代的气象,向进城的“马上天子”献“劝进表”,其中写道:“独夫授首,四海归心,比尧舜而多武功,迈汤武而无惭德。”(《洪业》,第91页)此种背叛行为对朝中“君子党”打击甚重,马士英、阮大铖等人抓住不放,将“顺案”扩大成对南明朝中东林、复社势力的清洗,而“君子党”为求自保,想到寻求军阀支持,这又成为左良玉移兵东进的一根引线。
弘光皇帝也惹上了麻烦,他先后陷入“童妃案”和“假太子案”的泥潭。“童妃案”中,弘光对一个自称是他失散的爱妃避而不见,而且在朝中很多人相信这个女人的说法时慌忙将她处死,这使人有些怀疑弘光皇帝是否真是那个叫朱由崧的福王。而南京城破前3个月忽然又冒出个“明太子”,引得满城人心动荡,文武官员也不知如何是好,虽然“太子”被押了起来,可谁也不敢如收拾童妃似的干掉这“太子”。
这些事闹得沸沸扬扬时,扬州陷落了,史可法殉国,清军在那里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大屠杀。1645年6月3日弘光偷偷逃离南京,恐惧的百姓冲进监牢,找出“太子”,在戏班子的行头里寻了件龙袍套在他身上,便拥着“太子”登基,仿佛这样就安全了。6月4日马士英出逃,大势已去,钱谦益、赵之龙和王铎只得组个班子,讨论投降事宜,6月8日他们带着一朝文官在首府门外列队欢迎多铎的到来。
逃走的弘光最终被叛将出卖,押回南京。6月18日晚上他被带到灵璧府邸,那里多铎正举行宴会,他被有意排在同样被俘的“太子”下座,听着多铎的挖苦,弘光“想替自己辩护,但却无言以对,而且已经汗流浃背了。他只有在众人面前难堪地低下头来,装聋作哑。”(《洪业》,第200页)之后他被押往北京,第二年便被秘密处死。至于那位“太子”,据说也在次年与一些被义军利用的明皇子们一道被处决了。
诗人阎尔梅曾致信史可法,在信中表态说:只要史公一展忠信之旗,纵是文弱书生的他,亦能“潜纠河北忠勇之士,凡数万,为王师前驱,报先帝之大仇,复祖宗之疆土。”(《洪业》,第172页)等南明政权崩溃后,救国重任似乎真压到了这些信誓旦旦的书生肩头,不过他们依然坚信:只要说出忠君爱国的道理,足以唤起无数义士和义民。
在组织民间起义的书生心中,所谓“义士”起码是读过些圣贤书的地主、乡绅,他们在地方上既有很强的号召力,又十分尊重读书人,能够听从书生指挥,个个愿意毁家纾难,匡复社稷。所谓“义民”,则都应当是些朴实的庄稼汉子,这些人自觉地跟在“义士”身后,如思归的群鸟,成片、成片汇聚到复明的大旗下,同仇敌忾,索还江山!
可当书生真得拉队伍起誓时,却发现聚来的“义士”多是一些无法无天、铤而走险的亡命徒,或是顶着不知道多少条人命官司、罪大恶极的罪犯,书生本来就怕这号人,现在竟要和他们一起并肩作战,心先凉了半截。复社领袖杨廷枢的困惑典型反映出书生的矛盾心态,当太湖地区的反清武装邀他入伙时,“他问他们怎样得到给养,他们回答说:‘取自百姓’。杨廷枢说:那样的话,你们就是强盗,那还有什么正义可言?”(《洪业》,第209页)
同时,书生虽然活动于历来富庶的江南地区,但到明中晚期,随着国家逐渐陷入危机,江南的赋税愈渐沉重,至17世纪20年代,地方上的“义绅”就常和社会下层联合起来,抵制中央政府的税赋杂役,他们态度强硬,手段狡猾,与书生心目中的“义士”大相径庭,倒更象是些刁顽奸商。可是就连这种上下串通的行动到明末也瓦解了,代之而起的是长期聚积的阶级仇恨的总暴发。
作为鱼米之乡的江南随着经济发展,比粮食作物获利更多的经济作物受到普遍青睐,大批优良水田腾出来种棉花,江南消费的大米反要从湖广地区输入。再后来,由于种棉对地力破坏很大,再者江南手工业发展迅速,于是连棉花也多由北方输入。江南经济呈现出商品经济的性质,这给当地乡绅地主、商人带来大笔收益,甚至社会富裕阶层中又要分出许多个等级,在17世纪30年代,“‘大家’拥有的财富价值在1000万两白银的家产,‘中家’约100万两,而以万计者不可枚举。”(《洪业》,第211页)
可就在江南富豪富中称富之时,江南穷户则出现了贫上加贫的现象。由于赋税加重,支撑不起的农民便把土地交给可以免除赋税的庠生,自己成为其佃户,这种避税方法被称之为“投靠”,农民减轻了一些直接压力,却强化了社会中私人依附关系。那些不愿“投靠”的农民往往破产,生活窘困,沦为长工,被社会看作是“贱民”,不得科举,不能和普通百姓通婚,犯了罪还要受更严酷的惩罚。
进而,有些养不起孩子的父母把子女送到大家豪门,成为其仆人,年景不好时,甚至许多大男、大女也自卖为仆,这些人中混成有权有势的高级家奴的是少数,大多数过着十分悲惨的生活。到了17世纪,“江南乡村人口的20%—30%,已经通过‘卖身’或‘投靠’的方式,而依附了富户人家。其他许多农民成了富人的佃户”。(《洪业》,第214页)
在这种严重两级分化的社会中,一旦天下大乱,社会失序,阶级仇恨就可能超过民族仇恨,引发激烈的暴力冲突。1644年,上海发生民变,据神父安东尼奥·古维记录,当农奴们知道崇祯死了,南京也还无人称帝时,“便组成一支几千人的队伍,向他们的主人索要自己的奴契。……在乡下,他们拿起兵器冲向地主,杀死主人,抢劫财产,肆意侮辱,无所不为。”一年后,安徽黟县领导农奴起义的宋乞又声言:“君主已变,主人当变仆人;主仆当兄弟相称。”太仓的“乌龙会”也领着农奴们造反,宣布要废除世袭为奴的制度,并向诸大姓勒索金帛,“诸大姓不即应,以危言相撼,声言某日劫某姓……”(《洪业》,第217—219页)
乱则思序,哪怕这种秩序是由异族侵略者给予的。好在形势出现了转机,起义的群众基础突然奇迹般地出现在书生们的脚下。1645年7月,清廷颁布“剃发令”,这种强行改变中原男性传统形象的野蛮政策不仅令书生、官僚们感到奇耻大辱,也激怒了普通百姓。于是,“社会上下层之间的冲突被暂时放到了一边;这一次文化贵族和下层江南老百姓站到了一起反对清廷,甚至反对那些愿意接受清廷和平合作要求的耆老、商人和致仕官僚们。在几天或几个星期前,一些乡村和城市本已顺从地投降了,然而现在它们的百姓再次起来反对新的政府。”(《洪业》,第223页)
可是这些遍布江南的起义没能支持很久。基于义愤的众人嘈杂地聚在一起,组织松散,多头指挥,没有稳定给养,更谈不上像样的战略战术。书生所谓的复国力量,莫说是遇到“先声足以夺气,临敌足以摧锋”的满洲铁骑,就是碰上南明降兵,也往往一触即溃,散不成军。昆山、嘉定、太湖地区的义军相继被灭,死伤惨重。在这些抵抗活动中,两次松江起义算是较有影响的。
在第一次松江起义中,领导人之一的陈子龙已较之在南明供职时清醒许多,他对那些松江义绅仓猝招募起来,既无粮饷又少训练的“市井之徒”不抱任何幻想,不过他又认为“取胜的关键是同时利用他那遍及江南的乡绅关系网,以共同造成一个地域性的起义,同时还可以从复明分子大本营崇明岛那里得到军事援助。”(《洪业》,第229页)
在此思路指导下,许多参加起义的江南文士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联络人员,一时间得到不少有作战实力的武装力量,但此种组合方式却不能短时内树立统一指挥权,诸部谁也不服谁,各自为政,恣意擅行。书生们口干舌燥地说了半天“大义”、“忠信”,一碰到谁该听谁的、粮钱如何分配之类的问题,便被扒拉到一边,任由各派系污言秽语地争吵。随着起义军在组织严整的敌人面前连连败北,最终松江义绅只得硬着头皮摆出自己招募的市井之徒应战,而这些人大半“金鼓一震既作鸟兽散”,起义不到两个月便告失败,反剃发阶级联盟彻底瓦解,起义领导者死的死,抓的抓,陈子龙则侥幸逃脱。
之后太湖、溧阳、淮阳地区虽然起义不断,甚至还和鲁王的流亡朝廷取得过联系,但都因为参与者成份复杂,行事兵匪相间,书生领导又漏洞百出,自是招架不住清军的强大攻势,纷纷失败。就在这时,李成栋部奉命麾师南下,松江地区的指挥权交给了李的副将吴圣兆。据传吴兆圣曾是吴三桂的副官,后来归属于李成栋,此人受到复明思想的影响,通过其幕府成员和许多地方士绅建立了密切联系,甚至他开始考虑与厦门鲁王的支持者缔结军事同盟。吴的举动唤起鲁王的希望,这次陈子龙又被选中担任联系人的角色。
吴圣兆计划与忠于鲁王的舟山海盗黄斌卿在1647年5月20日会合,然后水陆两路攻击南京的清军。然而,总督洪承畴和苏州巡抚土国宝早就接到了谋反的消息,一张大网已经撒开,单等着这些起义者。此时,一介书生的陈子龙又表现出文人特有的迂缓,起事前夕他神神秘秘地向自己的弟子宣布起义的消息,弟子们大吃一惊,因为这个消息在松江城已成了尽人皆知的秘密,对此先生竟还一无所知!
消息走漏到这个份上,起义的过程自然毫无悬念,海盗一遇攻击就逃之夭夭,吴圣兆被部下出卖,身死东市。倒是江南缙绅沈廷扬的表现颇有意思,他明明可以跑掉,却大声向搜捕他的清军叫喊,称自己是鲁王朝廷里的监察官。被俘后,在苏州受审期时危言耸听地渲染江南文人在起义中的作用,最后心满意足地当了烈士。他的那番书生无所不能的言论还真唬住了八旗统领,让他们对南方文人满腹狐疑,进而对书生实行起严厉的惩罚政策。
因而,起义前就离去的陈子龙再无前时幸运,此刻精神过敏的清廷一定要捉住他,而一个文弱书生哪里能逃出重兵布下的天罗地网,不久,陈子龙被俘,受审时他镇定自若,未失文人风度。在押往南京途中,陈子龙“挣脱镣铐,纵身投河。虽然有会水的巡捕下水打捞,但陈子龙已经自溺身死。巡捕对犯人的自杀大为恼怒,他们割下陈子龙的首级,将他抛尸河中。几天后,陈子龙的几个学生捞回了他的遗体,将其安葬于陈氏坟地。”(《洪业》,第262页)
江南终于安静了下来,静得死气沉沉。怀着凉透的心,劫后余生的书生们从战场上退回书斋,其心境大抵如诗人阎尔梅所云:“事已至此,更复何言。唯当披发入山,修省悔过而已。异日,以忧勤德业之劳,为发愤补愆之举。”(《洪业》,第233页)其实到了这个地步,书生文人们在心里已经承认:大明朝气数已尽,江山易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