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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夏(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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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夏(五) (第3/3页)

神经都痛楚得要崩溃。衣服被荆棘划破了,腿被尖利的岩石割伤了,可我仍然没有停下脚步。我跑得喘不过气来,整个头部都迸裂似的疼痛着。终于,一根粗壮的藤蔓拌倒了我那疲惫不堪的身体,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我伏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的头发昏,喉头发痛,嘴唇干枯,身上一阵一阵地痛。可是,那种郁闷和痛楚,仍然在我体内剧烈地燃烧着,折磨着我的每一根纤维。于是,不知从哪里滋生出一股力量让我一跃而起。我举起手中的折刀,疯狂地砍着周围的杂草和藤蔓。我无法分析自己的情感,我承认那里面有一种没来由的委屈,和一抹淡淡的刺痛,但更多是,是一种举着放不下的情感,又交付不出去的痛苦;是终于找到了一生最美的梦,却又不得不无力地松手,眼睁睁地看着它缓缓消失的悲哀;是一点点积压在胸口却无处发泄的苦闷和辛酸;是一种心灵深处长期的交战、压迫、挣扎……这一切一切,都在撕扯着我饱受苦难的心,压榨着我那原本痛苦的灵魂!哦,这种折磨何时结束?这种痛苦何时才有尽头?眼前的藤葛和杂草,突然变成了我那纠缠的思绪,变成了我心中那无形而强大的阻碍和压力。我一刀又一刀地向它们砍去,仿佛要把一腔郁闷和苦痛都发泄在它们身上。藤,被一条条的割断了。草,被一根根地斩除了。可是,又有更多的杂草和藤蔓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还是没有走出那片荆棘。

    终于,我没有力气去对付那些杂草和藤葛了。我累了,甚至连拿起折刀的力量都没有了。于是,我抛下折刀,用尽体内贮存的最后一点力气,对着天空,对着山谷,对着一切一切,撕裂般地大喊一声:“啊——”

    喊毕,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任冷风一阵阵吹过我受伤的肩头。一阵突如其来的疯狂耗费了我全部的精力,我的脑子空空荡荡的,只剩下满身的疲惫和残余的隐痛了。我就这样毫无意识地站了很久很久。暮色缓缓的蒸腾弥漫,苍茫的笼住了山巅、树木、和岩石。太阳掩映在彩霞堆里,透过了大堆大堆的云朵,射出一道道橘红及金黄的光线。天是揉和了苍灰的绿色,云是带着玫瑰紫的青莲色,山谷的黄昏,也是无比的美丽。

    一只柔弱的手触到了我的肩头。我像触了电一样跳起来,消失的意识马上回来了。我迅速转过身来,于是,我看到你站在我身后,睁大一双深邃的眼睛,柔柔地,默默地看着我。

    “你怎么来了?”我哑声说,“不是告诉你不能动吗?”

    “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了。”你轻轻地说,“我听到了你的喊声,估计你可能在这里。”

    我沉默了。狂跑,狂砍,狂喊,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告诉我,”你的眼睛深幽幽地闪着光,声音中有种不容抗拒的温柔,“你在……吸吮我手背上的毒液时,是不是知道自己有可能也会中毒?”

    我被动地点点头。其实,我已经中毒了,四肢发软,心脏悸动,头脑昏沉沉的。这样的吸吮不可能不中毒,刚才的一番折腾又加速了毒液的蔓延。现在,我只能祈求一贯强壮的身体能够抵抗住这种毒性了。

    你的嘴角突然抽搐了一下。“你已经两次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你说,声音有些发颤,“你……不怕死吗?”

    “我在救你的时候,没想过自己会不会丧命。”我坦白地回答,“这不是勇敢,而是——本能。”

    触着我肩头的那只手微微地颤抖起来。你闪动着眼睑,眼底逐渐流动着一层朦胧的雾气,看起来更像是两泓秋水。你的嘴唇微微地发着颤,显然在克制着自己。可是,那雾气却越聚越浓,终于凝结着一滴硕大的,透明的,晶莹的泪珠,从你的眼角慢慢渗出,顺着白皙的面颊,缓缓地,缓缓地滚落下来。

    “你哭了。”我喃喃地,不相信地说。这是我第一次看你流泪。在我的心中,你一直是坚强的化身,你窄窄的肩膀似乎能承受全世界的苦难。可是如今,你却哭了,为我而哭了。不知怎的,我就觉得心里酸酸涩涩,喉中有个坚硬的硬块在滚动。我慢慢地伸出手去,小心地擒下这滴宝贵的泪珠,放到我干枯的嘴唇上,涩涩的,咸咸的。“如果,”我低沉而颤抖地说,“我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能够有你的这滴眼泪,我死亦瞑目!”

    你的身子摇晃了一下,脸色立刻变白了。“如果你死了,”你说,嘴唇依然颤抖,声音却低柔而清晰,“我,决不活着走出这座大山!”

    一股热气迅速冲进我的喉咙,让凝结于那里的硬块在松动,在软化。一种带着酸楚的感动,浪潮般从心底汹涌而起,席卷了整个胸膛。我费力的要把那个硬块压下去,却发现,自己的眼眶也发热而潮湿了。

    当晚,我们露宿在一条小河边。半夜,你发起了高烧,不是因为蛇毒,而是过度疲惫所致。我喂你吃了一片阿司匹林,却显然没有什么效用。你一直在呻吟着,额头烫得吓人。我只好用毛巾在河水里浸湿了,敷在你的额上,并一遍又一遍地擦拭你的手、脚和颈部。听着你痛苦的呻吟,我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绞碎了。我的心脏一阵阵强烈的抽搐,然后就痉挛般的绞扭起来,如果可能,我真恨不得把所有的病痛都移植到自己的身上。反正我也中毒了,再发一次烧又有何妨?头依然眩晕着,好几次都支撑不住,但我告戒自己,决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后半夜的时候,你开始模糊地,断断续续地说出一些呓语:“我……不要背叛!不要……伤害!忠诚……是我的……责任。忠诚……责任……爸爸说的……”

    我用手捧住了头,闭上眼睛。一种绝望的、撕裂的痛苦爬上了我的心脏,心脏再次绞紧、绞紧,绞得我浑身痛楚。我的心里像有一百种情绪在交织着。然后,你又开始呓语了:“江岸……哦,江岸!别离开我……我……需要你!二十六年,我才……别走!江岸!江岸!!江岸……”

    一股热气从我心里升起,升进我的头脑,升进我的眼睛。巨大的惊喜和强烈的辛酸绞在一起,绞得我的心脏撕裂般的疼痛。泪眼朦胧中,我看见了面前的篝火。火苗跳动着,那么猛烈,那么猛烈,那么猛烈……我突然觉得道义和情感就像两堆熊熊燃烧的火焰,而我们的灵魂就在这炽热的火焰上,无望而痛苦地煎熬着,折磨着,挣扎着……

    清晨,你的烧终于退了,大概是阿司匹林和物理降温都发挥了作用。我的头也不那么沉了,强健的体魄终于战胜了危险的蛇毒。尽管身体依然很虚弱,你却坚持着赶路。于是,我们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好在行囊里还有备用的衣物),迎着初升的太阳出发了。

    其实,所谓的“赶路”,就是沿着河流往下游走。一般情况下,沿着河流走,总会找到出路。果然,杂草和藤蔓在逐渐减少,道路开始变得平坦起来。偶尔,我们还可以看见一丛丛盛开的野花。你摘了一朵白色的小花,插在淡紫色的草帽上,更显得清纯可人。夏日的暑气还没有上来,空气爽朗清新,花瓣和草叶上还留着隔夜的露珠,天空是一片澄净而透明的蓝。好一个适宜赶路的早晨。

    一阵微风吹来,我嗅到了一阵淡淡的花香,是从河的下游飘来的。你似乎也嗅到了这阵香气。凝神片刻,你突然喜悦地喊起来:“熏衣草!一定是熏衣草!”

    熏衣草?我心中一震。会吗?这原始的,荒凉的山谷,会生长着你钟爱的熏衣草吗?你的脚步突然加快了,竟越过了我,走在了前头。果然,香气越来越浓烈了,似乎空气中的每个分子都饱含着这带着甜味的清香。寻着这清香,我们绕过了一个河湾,眼前顿时出现了一个平坦的山谷。刹那间,我们都屏住了呼吸!我看到了一大片一眼望不到头的紫色。整个山谷,竟奇迹般地开满了那伞状的,香气袭人的熏衣草!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奇异的景色。眼前有多少熏衣草?大概是几十万,几百万吧。它们张扬地、喷薄地,肆无忌惮地开放着,在天地间尽情释放和挥洒着自己的生命与激情,竟把整个山谷,都渲染成一片纯净的紫色。无数色彩斑斓的蝴蝶穿梭于花丛中,大小的蜜蜂飞来飞去。阳光静静地照着,风徐徐地吹着,置身在这漫山遍野的紫色海洋中,我仿佛掉进一个飘动的,半透明的梦里。

    我突然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不为别的,只为这激情的,绚烂的绽放带给我的发自心底的震撼。我不敢移步,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呼吸,生怕一不小心就弄破了这个梦。而你,屏息了几秒钟后,突然孩子气地发出一声欢呼,一头扎进了这片明净的紫色中。你张开双臂,在这片熏衣草的海洋中奔跑着,跳跃着,似乎要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融化在那大片的紫色中。哦,你就是一株紫色的熏衣草,你正在灿烂地开放,正在释放着自己的激情!你已经成为这紫色的梦的一部分。而我,能抓住这个梦吗?能留住这个梦吗?能拥有这个梦吗?

    终于,你停下了脚步,回头凝视着我,眼中是一片深深的柔情和感动。“多美?不是吗?人世中没有比这更美丽更圣洁的了。”你的声音带着梦幻般的虔诚,“就像这熏衣草那样,当开时开,当谢时谢,能灿烂时灿烂,该寂寞时寂寞,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花开不是悲剧,只有从没开过的花才是悲哀的。许多‘永恒’、‘千古’的事,不是我等草芥之人能享用得起的。今生今世,但求不错过自己的花期,吾愿足矣。”

    我突然转过身来,眼睛里竟没来由的充满了泪水。再去看眼前那一片梦幻般的紫,竟透明得不可逼视。摸摸脸,才发现那上面已经遍是泪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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