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夏(四) (第3/3页)
惊讶地问。
“因为你的离开早已把她吓得六神无主了。”你很有把握地说,“她太依赖你了,你已经成为她生命的支柱了,离开了你,她肯定活不下去。因此只要你回到她身边,她不可能要求你去改变什么了。你去做什么她都会统统赞成,只要你不离开她。”
我一下子呆住了。多年来,照顾含霜似乎是我分内的责任,我从来没有想到她因此而产生了强烈的依赖性,更没有想到我的离开会给她造成什么后果。“有那么严重吗?”我迟疑着问。
“当然,”你的语气中有不容反驳的肯定,“你对她多年的照顾,已经让你成为她的一种习惯,而让她成为你的一份责任。不管出现什么情况,这一生中,她都离不开你,你也抛不下她了。”
你的话在我心中引起一阵巨大震动。我的心脏似乎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中了,伴着疼痛而来的,还有一份说不出的苦涩和压力。责任?责任?这个责任有多重?扛起它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如果,我不想去负责呢?”我用一种不稳定的口吻说。
“你会去负责的。”你深深地凝视着我,似乎一直望到我的心里去,“道义、良心、你坚守的一切品格、以及你对她的那份割舍不掉的情感,都会让你毫无怨言地担起这份责任。而且,你比谁都清楚不负责任的后果。她已经成了你的一部分,你可以割舍一切,但你已经永远不可能割舍她了。”
我闭了闭眼睛。葭,你太了解我了!
你的唇边突然浮起一个奇怪的笑容:“不过,这个责任或许是甜蜜的——如果你真的很爱她。”
甜蜜?我摇摇头。过去或许还有那么一点,而如今,我只感到一种酸楚和苦涩了。或者,这是“放逐”中的某种心态吧。
一点火星突然从奔窜的火苗中跳了起来,落在沾着露珠的草地上,转瞬间就熄灭了。我把手中已经燃烧起来的树枝送进了火堆里,看着火苗继续向上窜,似乎要把周围的一切都吞噬掉。“别再添柴了,”你劝阻地说,“你要把整个大山都烧掉呢!”
“你的丈夫是怎样一个人?”我突然问,“像你这样一个优秀的女人,一定有一个更优秀的男人来般配你吧。”
“我的丈夫比我大了十四岁。”你静静地说,目光一直紧盯着我。
“是吗?”我有一点点震动和惊讶,“不过年龄不是问题,如果他确实配得上你。”
紧盯着我的目光突然变得柔和起来,柔和中带着一丝激赏和感动:“江岸,你真是一个‘不俗’的人。”
我感到一丝甜蜜,来自你的褒奖是珍贵的。“他是我父亲的学生,”你又说,“其实他只跟我父亲学了一年。但在我父亲遭受迫害时,他是唯一没有背叛他的人。他始终在默默地照顾着我,尽可能地保护着我的全家。这是一种发自天然的,朴素而高贵的知性,是一种对正义和高尚自觉的向往和捍卫。遗憾的是,很多人都缺乏这种知性,更缺乏捍卫的勇气。当我决定离开母亲的时候,他把我接到了自己的家里,你知道,这在当时的社会中,是要冒很大的风险的。他为此常常受到威胁,甚至没有拿到大学毕业证书就被开除了。于是,他只好带着我离开城市,躲到农村的家里去。他的父母——两个没有接受过一天正规教育的人,却凭着那种天生的善良和淳朴接纳并照顾了我。我们四个人在那个偏远的小村子里相依为命地生活着,日子过得相当艰难,可是,他总是尽可能把最好的东西给了我,从来没有让我受过一天委屈,。一次,我生了很重的病,什么都不想吃,就想喝上一口新鲜的鱼汤。当时是三九隆冬,他竟背着我们,跳到村前的小河里摸了十几条小猫鱼,上岸后浑身冻得青紫。我吃到了鱼汤,病很快就好了,他却患了很严重的肺炎,直到今天还留下了一点点病根。当我眼泪汪汪地到他病床前送药的时候,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说:”小姑娘,我会等你长大。‘那一年,我十三岁,他二十七岁。”
你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不知为何而发,满足?愉快?无可奈何?我用一根长树枝在火里无意识地拨弄着,心中充塞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然后,你又开口了,声音是轻轻的,柔柔的,不慌不忙的:“‘文革’结束后,我们回到了城里。他给别人干活,打零工,用赚来的钱养活我和我生病的母亲,却把我送进了学校,让我专心学习。父亲平反后,我把归还的家产和发放的赔偿金都交给了他,我们的日子才开始好转。恢复高考的那一年,他以罕见的毅力和勇气重新考上了大学。在农村居住的那段日子里,他一直没有放松对我的辅导。四年后,我考上了大学,他考上了研究生。当我接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天,我们孩子似的又蹦又跳。他又一次对我说:”嫁给我吧,我已经等得太久了。‘看着他那已经刻上皱纹的脸,我突然觉得他为我付出了太多太多。于是,大学毕业后,我们举行了婚礼。”
你停住了,那静静的叙述,像在诉说一个久远的梦。我已经停止了对火堆的拨动,渐渐陷入到一种深层次的思考中,手里还无意识地拿着那根树枝。“他是一个优秀的男人。”好久,我终于开口了,“我承认自己很欣赏和敬重他,他的高贵配得上你。”
你的眼睛闪亮了一下。“是的,他很优秀,他身上有许多品质很值得我欣赏和敬重。他真是一个很好很好很好的人。”你一口气说了三个很好,仿佛急迫地想证明着什么。
“尤其是,你们共同经过过苦难,”我补充到,“我想,他应该很懂你。”
“你说错了,他并不十分了解我,”你咬着嘴唇,又陷入了沉思,似乎是在分析心中某种不得不去正视的东西,“其实,他和我有很大不同。这种不同来自性格、气质、爱好等多方面,或者说是血脉上的区别。他是学理的,是那种严谨、务实、理智的人。他思考的更多是理性的东西,而不是情感。他能把我照顾得很好,能给我一种安全感,却并不能完全了解我的内心,了解我的思想和灵魂。我和他之间,总是缺少一种浪漫,一种心灵深处的契合和需求。我心灵中的一些角落,他是永远走不进去的。可以说,我对于他来说,虽然不至于是一本拉丁文的书,但他顶多能读懂其中的个别章节。其他很多章节,终其一生,他都不会读懂的。”你突然垂下了眼帘,“最近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很多。其实,很多时候,苦难并不是心灵的桥梁,它只是一条坚固的绳索,把两个性格、气质和血脉完全不同的人,紧紧拴在了一起。”
你微笑了起来,笑容里竟莫名其妙的带着抹近乎凄凉的无奈。我有些发怔了:“那你为什么嫁给他?是为了报恩吗?”
“不,”你坚决地摇头,“那样就把我看得太世俗了。事实上,我对他也有很深很深的情感,我……”你凝视着熊熊燃烧的篝火,终于喃喃地,无法控制地吐出了后半句话,“曾经以为这是爱情。”
“啪”的一声,我手中的树枝掉到了地上。我的心不受控制地猛跳了起来,脑子中顿时混乱了。你的最后一句话犹如一枚从天而降的炮弹,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那样强烈地震翻了我整个心灵,震醒了我心中那种潜藏着的情感。你似乎也听到了这个声音,蓦的回过头来,似乎刚从梦中惊醒。然后,血色离开了你的嘴唇,你的眼里出现了某种颤栗而惊恐的情绪。终于,你的目光和我的目光相遇了,我们同时颤抖了一下。两人的目光纠缠在了一起,就再也不能分开了。
篝火熊熊地燃烧着。火焰在跳动着,整个的山林树木,仿佛都被火光染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显出某种令人心悸的、震撼着灵魂的魔力。我们默默地凝视着,似乎除了凝视,什么能力都没有了。在一种近乎惊悸的情绪中,我们都抓住了彼此眼底的某种深刻的柔情。渐渐地,你眼中的惊恐和颤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被点燃的激情。这是我第一次从你的眼中看到激情。我相信,这激情肯定也在我的眼中燃烧。我们就这样静静相对,一点一点地从对方的眼中读懂了彼此的情感。时间在双方恒久的注视下凝住了。火苗映红了你的脸,你的眼睛,哦,你的眼里也有两簇火苗,在那里跳跃着。渐渐地,一种灼烧般的热力在我体内无法抑制的升腾。篝火烧得太热了,热得使我的血管都在膨胀。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而不稳定,心脏在胸腔中猛烈的撞击,血液在体内冲撞的运行。我无法控制地向你伸出了手,轻轻地,轻轻地触摸着你的发丝。你的目光更温柔了,唇边甚至出现了笑意。我几乎可以感到你那柔和的呼吸正透过无形的空气,传到我的身上。可以感受到你浑身散发的那种醉人的温馨,我觉得自己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于是,我的手由你的发迹,渐渐地划落到肩头……
火堆里突然爆出一连串劈劈啪啪的声音,似乎有谁向那里面扔了一挂鞭炮。我们不约而同惊跳着站了起来。看了一眼火堆,原来是一根粗壮的树枝,在猛烈的灼烧中爆裂了。正是这爆裂之声,把我们从朦胧的,迷惑的意境中,生硬硬地拽回到现实的世界里。我们对望了一眼,都不禁耳热心跳,感到一种强烈的羞涩和淡淡的愧疚。一阵冷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冷战,发热的头脑渐渐地清醒了。
“我……回去睡了。”你嗫嚅着说,竟不敢抬头再看我一眼。然后,没等我回话,你就一溜烟地向帐篷跑去,挑开帘子,迅速钻了进去,好象背后有谁在追赶似的。我呆呆地看着你的背影消失在帘子后面,一时间竟一点感觉也没有。可只过了片刻,我就觉得心脏中有那么一根细细的神经,在一点,一点,又一点地抽搐和痉挛着,而那锥心的痛楚,就从心灵深处向四肢不断的扩散,扩散。无法追回什么了,无须证明什么了,所有的迷惑都消散了,我从没像现在这样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情感。曾经以为?曾经以为?这普普通通的四个字,竟说出了我们共同的错误。这种错误我们也曾隐隐地感到过,发觉过,可是,当我们终于有机会去证实并有勇气去正视它的时候,却痛苦地发现,它已经无法避免地酝酿成一种无奈的悲哀了。
那夜,我在篝火旁一直坐到了天亮……
葭,如今想起这些往事,我的心中仍然会感受到当年的激越和痛楚。想念像青苔布满我的心底,一层一层,一片一片。于是,在长夜独守的时候,在轻声吟哦的时候,我的心中常常涌动着那么多的温情。一个人有多少机会享受这种由酸楚和怀念、温柔和决绝组合而成的幸福时光?只有你才能体会到这一切。熏衣草,勾起回忆的熏衣草啊!
可是,我的花园毕竟太小了,它只是我回忆的一个标本。记忆中的熏衣草是铺天盖地的,开满了整个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