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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章·“与诺尔握手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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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间章·“与诺尔握手后(中)” (第3/3页)

店,买点面包吧,那些人应该饿了。咱们今晚就少吃点。”

    “好。”

    ……

    苏明安站在虚无里,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看到这一段。

    他的目光时而停留在这些画面,时而呆呆地望着无翼刚刚消失的方向。

    明明在“漫长”的世界游戏里,自己已经快要想不起来这些。

    明明自己已经做好了成为世界树的准备,坦然地迈向死亡,欺骗自己忘记那些对于活着的眷恋。

    明明一切已经无法改变。

    明明未来已经注定。

    为什么。

    为什么还要唤回这些自己作为“人”的过去,这些残留渴望?

    与影苏吐槽打趣时,他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接受了这种结局,甚至感觉不到难过,心头唯有宁静。直到这一刻,他忽然呼吸急促。

    突然一发不可收拾。

    像是紧闭的阀门突然被打开,像是埋在沙子里的人突然爬起来大口呼吸,他捂着自己的喉咙,半咳嗽,半喘息。

    ……他真的很想很想这些人、事、物。

    他真的很想回到那个小家。

    “……诺尔·阿金妮。你赢了。”他在落泪,可表情仍旧平静:

    “我确实不甘心,我确实还想要更好的结局。”

    “我确实很贪心,我确实不满足于成为一棵永恒的树。”

    “所以,你还想给我看什么?除了唤醒我的渴望,还有什么?”

    “结局已经无法改变了,你我都知道。只有下一次,下一次我……”

    眼前的画面,还在继续。

    ……

    为了给苏明安“更好的生活”——一个能吃饱饭、能交上学费的“更好”,赵卓忠把自己扔进了烈日与尘土里。

    他什么都干,像一块沉默而坚硬的砖,哪里需要往哪搬。扛钢筋,拉车,端盘子,跑腿……啥都干。

    “哎呀,这风可真得劲儿!”赵叔叔心情好时,会带上苏明安骑小电驴去赶工,忍不住哼起调子跑得十万八千里的小曲,破锣嗓子在风里扯开,“我的热情!嘿!好像一把火!燃烧了整个沙漠——!”

    他吼得全情投入,根本不管五音在不在家,尾音常常被风吹得七零八落。苏明安起初会把脸埋在他背后,肩膀微微耸动着偷笑,后来有时也会忍不住,跟着那荒腔走板的调子,用很小的声音哼哼几句。

    风灌进嘴里,歌声和笑声都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一种单纯的、被速度带起的轻快,在夕阳渐落的街道上飞驰。破烂的电动车载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载着不成调的歌声,像两道微小的快乐剪影。

    偶尔日子不太紧巴的时候,赵叔叔会大手一挥:“走,儿子,今天犒劳犒劳,下馆子去!”他们所谓的“馆子”,就是校门口那排灯火通明、油烟缭绕的路边摊。

    最常光顾的是“星星炸串”。一个被油烟熏得看不出原色的玻璃柜里,串好的里脊肉、年糕、火腿肠、鸡柳在滚沸的油锅里翻滚沉浮,滋滋作响,散发出勾魂摄魄的香气。

    老板娘是个嗓门洪亮的中年女人,看到他们就笑:“哟,老赵带儿子来了?今天吃点啥?”

    赵叔叔从来不说苏明安和他没有血缘关系,逢人只说是他儿子。

    赵叔叔豪气地点上十几串,挑的都是苏明安爱吃的。炸好的串被捞出来,沥油,刷上厚厚的、颜色鲜亮的酱料,红的辣酱,棕的甜酱,撒上孜然粉辣椒面,装进一次性纸碗里。

    苏明安尤其喜欢星星炸串,外壳酥脆,内里绵软,咸香滚烫的滋味瞬间在嘴里炸开。

    旁边摊子是一块钱一碗的素米线,小学门口经典的米线,清汤寡水,几根豆芽,几片生菜叶子,沉在碗底,汤水滚烫,撒上葱花,再淋一点点辣椒油和醋。

    两人常常坐在油腻腻的小板凳上,面前一碗米线,中间摆着共享的炸串。赵叔叔总把他碗里仅有的两三片薄薄的豆干或者火腿片,一筷子夹到苏明安碗里。

    除了被照顾的时刻,有些时候,反而是小苏明安照顾赵叔叔。

    时代在变,消费的时候大多是扫码支付。有时候,小苏明安发现赵叔叔越来越像个老古董,智能手机在他手里像个烫手山芋。

    “这玩意儿……咋接电话来着?上次那个电话响,我划拉半天,它咋不听话呢?”赵叔叔皱着眉,手上屏幕毫无反应。

    小苏明安搬个小板凳挨着他坐下,手指灵活地点开电话图标。

    “按这里,绿色的能接,红色的挂掉。”小苏明安的声音平静耐心,像在教一个懵懂的孩子。

    赵叔叔瞪大眼睛,凑得很近,努力记住那个绿色的小方块位置。

    “那……咋看那个……群里老师发的啥消息?”赵叔叔挠挠头,又问。

    现在,苏明安不再是“没爸没妈”的孩子,终于有个人能够进入家长群,收到那些老师发的消息。

    苏明安又一步步教他点开那个绿色的图标,找到班级群,点开,把老师发的通知念给他听。赵叔叔听得非常认真,嘴里无声地跟着念操作步骤,像个最虔诚的学生。

    更让赵叔叔觉得神奇的是那些短视频,那么多新奇的东西,时常逗得他合不上嘴:

    “嚯!这啥玩意儿?猫还能这样跳舞?叽里咕噜的!”

    “这小蝴蝶是啥,这骨折眉毛又是啥?”

    “哎,这个生活小妙招真好,又可以省几笔了!”

    这个男人的脸上总是交织着对新鲜世界的好奇、笨拙的理解,手机里传来的那些或嘈杂或搞笑的背景音,像一条细细的线,将他与年轻的孩子渐渐相连。

    他竭尽能力跟上小苏明安成长的速度,想办法了解他的世界,那些新奇的名字。什么是“侦探”,什么是“剧本杀”,什么是“剪辑”……

    这个世界进步得很快,他腿脚不灵便,脑袋不灵活,总是跟不上来,但他始终在为了小孩一步一步往前走。

    他总觉得自己再努力一点,见识再多一点,就可以赚到更多钱,就可以给苏明安更好一些点生活……

    这些碎片般的日常,没有奢华的派对,没有优雅的钢琴,没有电视里高耸的音乐厅。

    只有炸串的油香、米线的热气、电动车后座的风、跑调的歌声,以及一部旧手机上折射出的微小光亮。

    他们的小家越来越充实,桌上的菜不再只是稀粥小菜,能吃肉的时候越来越多。

    甚至赵卓忠琢磨着,能不能把那辆叮当响的破电动,换辆崭新的小电动,这样接送苏明安,不至于被其他人笑话。

    直到一个月初,赵叔叔揣着几张钞票走进屋,搓了搓手,笑着说:

    “走!”

    “叔钱攒够了,带你买新电动车去!”

    苏明安立刻放下了笔,一溜烟跟了上去,他们已经相看了许久了,有一面玻璃后的电动车,橙黄色的,漂亮极了,奔跑起来就像一个太阳,在夕阳下骑着那样的车,他们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江面,像是鱼鳞……

    ……

    画面到此截止,周围再度恢复了虚无。

    无翼的身影再度出现,摊了摊手:“还要继续考验吗?”

    “你怎么知道这些过去?”苏明安轻轻呼出一口气,问道。

    “别误会,我看不到你的过去,这是你自己脑子里的。”无翼说。

    苏明安镇定片刻,平静道:“继续。”

    他不知道考验到底是什么,但只是回顾记忆而已,只是让自己更加舍不得而已……这不是很困难的考验。

    周围再度变化。

    买车的画面不见了,取而代之,是赵卓忠有些蹒跚的步伐。

    院子里,依旧停着那辆破旧的电动车,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们放弃了买车。

    小苏明安背起书包,没有急着去上学,而是走到赵叔叔面前。

    不知何时,赵卓忠那张憨厚宽阔的脸迅速凹陷了下去,人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的枯枝,走起路来脚步虚浮,气喘吁吁。他总说自己没事,但看上去可不是真的没事。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小苏明安的喉咙,越收越紧。

    “你得去医院看看。”

    “看什么看!”赵叔叔摆摆手:“医生一开口,就一堆要花钱的检查,最后又不会检查出什么毛病!你叔没事儿!”

    苏明安脸色苍白,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声音不大,却像石头一样砸在地上:

    “你不去医院,我今天就不去上学了。明天也不去。以后都不去了。”

    赵叔叔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里面交织着震惊、疲惫和恐慌。他看着眼前这个他几乎用命在护着的少年,那眼神里的决绝让他心头发颤。

    空气凝固了许久,只剩下赵叔叔粗重艰难的喘息。

    “……”

    最终,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所有的抵抗都化作了更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悲哀。他闭上眼,长长地叹了口气,微弱地点了点头。

    “去吧,去吧,反正又看不出什么毛病……”

    到了医院,苏明安扶着赵叔叔,感觉手臂下的身体轻飘飘得可怕,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们坐在冰冷的长椅上,听着不知从哪些角落传来的病人们的哭声,等待宣判的时间,把每一秒都拉长成煎熬。

    直到大门推开,苍白的宣判降临在他们手中。

    “这,我……”赵叔叔颤抖地攥着纸片。

    纸片角落,只能看见一个字。

    “……癌”。

    小苏明安眼前瞬间黑了一下,耳鸣嗡嗡作响,只看到医生嘴唇在动,后面关于治疗方案和天文数字费用的话语,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那一天是如何走出医院的,苏明安的记忆一片混沌。只记得城市的阳光异常刺眼,照在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

    巨大的“治疗费用”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冰山,横亘在他们面前,散发着森冷的寒光。

    命运像一个无法摆脱的诅咒,悬在破败小屋的房梁上,悬在他的脖颈上。

    计算医药费的草稿纸上,金额后的无数个零令人眩晕。

    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只能回家。

    夕阳下,依旧是那头“突突突”的破旧电驴,男人像是一夕白了发,再没有唱那首“我的热情好像一把火”,二人沉默地像是冻结的江水,一个前座,一个后座。

    “叔。”苏明安说。

    “嗯。”

    “治。”

    “没钱啊……”

    一句没钱,道尽了多少悲哀。

    “多少钱,咱都治。”苏明安抱着他宽厚的身体,感受着那种温热。

    那宽厚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疲惫的男人深深吸了口气,又深深地呼出。

    “好,咱治,咱治……”

    “你还没长大,你还要上大学,咱得治啊……”

    “治好了,我们再去买那辆电动车,带着你在江边兜风,啊……”

    赵叔叔的病情像退潮的海水,迅速带走他最后的气力。曾经能扛起水泥袋的臂膀,如今连端起一碗粥都抖得厉害。

    疼痛啃噬着他,日日夜夜。

    小苏明安能做的,只是笨拙地照顾他,熬稀薄的米粥,洗沾着呕吐物的衣服,在赵叔叔被剧痛折磨得蜷缩时,徒劳地用手掌去暖他冰凉的脚。

    然而,一种无声的变化悄然滋生。赵叔叔开始回避他的目光。当苏明安端着水碗靠近,他会别过脸去,假装睡着;当苏明安试图给他揉揉疼痛的胃部,他会轻轻拂开少年的手,含糊地说别管我。

    沉默像霉菌一样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生长,覆盖了往日粗粝却温暖的烟火气。

    小苏明安被这沉默压得喘不过气,他能感觉到赵叔叔的疏离,却不知道那沉默背后酝酿着怎样巨大的、几乎要将赵叔叔压垮的抉择。他只觉得心慌,心脏像被紧紧攥着,像被遗弃在无垠的荒野。

    生活质量越来越差,桌上的菜再度换成了清粥小菜,几天都见不到荤腥。

    仿佛一个霹雳,又将他们从微小的幸福里硬生生劈了回去,一夜劈回了解放前。

    原来他们这样的“家庭”得到幸福,竟然那么难,那么难。

    一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勉强挤进窗户,昏暗的小屋涂上一层凄凉的橘红。赵叔叔在破旧的床上昏沉地睡着,眉头即使在梦中也痛苦地拧着。

    苏明安坐在那张磨得发亮、布满刻痕的小木桌旁。桌上放着他昨天用半截铅笔画下的东西——一排歪歪扭扭的长方形,间隔着涂黑的方块。他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触碰着那些画出来的“白键”,指尖划过粗糙的木纹。然后,另一根手指怯生生地落在旁边的“黑键”上。

    没有声音。屋子里只有赵叔叔粗重而艰难的呼吸声。但苏明安的手指开始移动,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按下、抬起,玩着那些笔画的黑白琴键,像在抚摸一个易碎的梦。

    他的肩膀微微绷紧,头颅低垂,目光专注地追随着自己指尖的轨迹,仿佛那真能流淌出街角大屏幕上见过的、那种穿透云层的辉煌乐章。

    就在这时,一个沙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像生锈的锯子划破窒息的寂静,从身后那张床上传来。

    那声音里充满了压抑太久的痛苦、难以启齿的愧疚,还有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

    “……儿子……”

    “不。”

    男人很快改了口。

    这是他们彻底熟络以来,男人第一次改口:

    “明安……”

    苏明安的手指瞬间僵在半空,如同被冻结。

    ……

    “……我以后照顾不了你了……你……再去找个家……好不好?”

    ……

    “更有钱一点的,更好一点的。”

    “你跟着我,太苦了,太苦了……”

    “我本来就苦,不能连累着你一起苦了……”

    “还有一些钱,我锁在橱柜里,你走之前,跟我说一声,我把都给你……这样,你以后生活……会好一些……”

    ……

    ……

    万籁俱寂。

    苏明安不想看后面发生的事。

    他沉默地站在虚无的苍白里,直到无翼再度出现。

    “考验是,让我否定我的过去吗?”苏明安说。

    “无法否定。”无翼说:“我知道,我过去的人生来自某人的设定,但即使那样,那也是我的过去。所以,我们确实无法否定我们的根源。”

    “那……”

    “现在才是重头戏。”无翼微笑道。

    虚无的苍白里,那个“小苏明安”突然停止了这些记忆的演绎,从画面里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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