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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三章 远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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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五十三章 远行(十) (第3/3页)

口气--果然是这样。

    当初他便担心过这种事情,研究哲学,尤其是在这个世道研究哲学,很容易陷入这种“学这些到底有什么用”的自我怀疑里,更何况是心学这种晦涩的圣贤学问?

    “她随大儒游历,见了战火疮痍,民生凋敝,心中那点‘万物一体之仁’被残酷的现实撞得粉碎,”顾怀说,“悲悯,困惑,也正是她心性未泯的明证,只是,她把‘用’字,看得太窄,也太急了。”

    宋明怔了怔,问道:“先生是说,师姐错了?心学有大用?”

    “错?”顾怀转过身,目光落在宋明身上,“她没有错,在饿殍遍野、刀兵相见之时,一碗热粥、一柄利刃,确比千言万语的道理更能‘立竿见影’,她只错在将学问之用,仅仅等同于那看得见、摸得着的、立时三刻的效用,却忘了人心才是这世间一切的根基,是万事的起点,也是终点。”

    “你师姐觉得心学如云端丝线,虚幻无用,可你想想,若没有这丝线,人间又会是如何景象?”

    没有等宋明回答,他便直接揭晓了答案:“若没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人与禽兽何异?若无良知指引,人便只知弱肉强食,趋利避害,不择手段,那么,算学再精,不过是更快地算计他人,掠夺财富;器械再巧,不过是更高效地屠戮生灵,制造苦难,纵有暂时的秩序,也必建立在无尽的恐惧与压迫之上,终将崩塌,那样的有用,是通向深渊的捷径今日播下一颗‘致良知’的种子,或许明日便在某个士子于贪墨边缘悬崖勒马时生根;你讲一句‘知行合一’,或许便在某个官吏于灾荒之年挺身而出时发芽。”

    “哲学,尤其是心学,在于‘立心’,格物致知,是擦亮心镜,明辨是非;知行合一,是将心中所知化为实行;明心见性,是找到人之为人的根本,这学问,看似无形无质,却是维系人间不至于彻底沦为修罗场的最后屏障,”顾怀叹道,“尤其是以后,覆灭辽国之后,天下就要迎来大治,比起乱世,更需要能指引人心方向的光,北境大学分三院,之所以没有经学院,只不过是之前国战当前,暂且搁置,而现在,就可以开始着手准备了--须知今日播下一颗‘致良知’的种子,或许明日便在某个士子于贪墨边缘悬崖勒马时生根;讲一句‘知行合一’,或许便在某个官吏于灾荒之年挺身而出时发芽。”

    “说到底,她只是被眼前的苦难遮蔽了双眼,暂时迷失了方向而已,她应该带着她的困惑,她的悲悯,她的学问,多去看看人间,看那最深的黑暗,也看那最微弱却最坚韧的光,她所追寻的答案,不在云端,就在这滚滚红尘、芸芸众生之中,等她真正‘见’过,或许便能明白,她手中那些看似虚无的丝线,未来要编织的,是怎样一幅关乎天下人心的图景--子卿,你说对么?”

    宋明一怔,随着顾怀目光看去,这才发现李子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一边,静静地听着两人的对话。

    她不知道听了多久,安安静静的,沉默听着,一袭红裙站在远处,冬日略显萧瑟的背景,因她的出现而瞬间鲜活起来,依稀间还能看见当年那个因为家里逼婚而苦恼的小女孩,但是认真去看眉眼,便能发现--

    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她几乎是跑过来的,脚步有些急促,裙裾在微寒的风中翻飞,她的目光,牢牢地、精准地锁定在顾怀身上,仿佛穿透了周围的一切喧嚣和光影。

    那目光炽热得惊人。

    如同久困黑暗的人骤然见到太阳,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求,要将那道身影一寸寸烙印进心底,或许是听到了刚才顾怀那一番足以让她放下纠结了许久的疑惑的话,也或许是这一次分别的时间太长,她清澈的眸子里蓄满了水光,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着,等到她站到顾怀身前,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因为太过激动而只能发出轻微的吸气声,白皙的脸颊上迅速飞起两抹嫣红,如同雪地里绽放的红梅,艳得惊心动魄。

    她走到近前,脚步猛地顿住,距离顾怀只有两步之遥,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了,只是仰着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仿佛要将两年错过的时光都看回来,那眼神里有思念,有孺慕,有压抑太久的倾诉欲,更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超越师生界限的、近乎虔诚的倾慕与依赖。

    顾怀看着她,眼中也流露出温和的笑意,带着几分长辈看晚辈的欣慰:“看起来,刚才的偷听确实解了不少心结。”

    这温和的话语像是一把钥匙,瞬间解开了李子卿凝固的姿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和翻腾的情绪,双手交叠在身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弟子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学生李子卿,拜见先生,先生安好?”

    “一直都很好,你呢?这两年过得怎么样?”

    “先生离开京城后,学生在国子监读了半年的书,然后随大儒去了一趟蜀地,那边很安稳,没有发生什么事。”

    “那就好。”

    “先生呢?统率大军是不是很辛苦?”

    “习惯了,倒没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只是有时候难免会觉得担子重了一点--这么一想还是当年在苏州给你们上课时轻松。”

    “先生真会开玩笑,”李子卿嘴角勾起的弧度极好看,“若是先生撂了挑子,这天下可就真的要乱起来了,其实很多时候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呢,才几年的时间,先生就成了王爷...或许我把这件事讲给旅途中认识的人听,他们都不会相信。”

    “或许再过一段时间,他们不敢相信的事还会多少一件,”顾怀说,“子卿,你愿不愿意做经学院的院长?”

    李子卿微微一怔:“可先生,我还很年轻,而且没有才名...还是让大儒出任会更稳妥一些?”

    “然后让他们继续教理学么?”顾怀微微摇头,“我刚才那些话,并不是为了安慰你,而是实话,心学比理学更适合之后的大魏,人们需要被指明心的方向,而你--走过千山万水,钻研了这么些年心学的你,比他们更适合,你和宋明都是我教出来的学生,让你们执掌算学院和经学院,在这件事上,先生会想自私一把。”

    如同当初宋明面对的选择,只是李子卿接受得要快得多,或者说,是因为顾怀说想让她当这个院长,所以她便接受了。

    “好。”

    顾怀点点头,又看向另一边已经沉默许久的宋明,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小子不是暗恋他师姐么?怎么李子卿一来,他还没声音了。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宋明身上时,才发现宋明已经完全呆住了。

    将李子卿刚才一系列的神态变化尽收眼底,就算宋明再迟钝,也能明显感觉出来不对了,师姐那炽热专注的目光,那瞬间失态般的激动,那脸颊上不自然的红晕,还有此刻依旧忍不住偷偷抬眼看先生的小动作...这些画面如同冰冷的楔子,狠狠钉入他的脑海。

    原来如此!

    宋明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然后缓缓地、沉沉地向下坠去,方才与先生重逢的喜悦和倾诉的兴奋,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留下一种冰冷的、带着钝痛的明悟。

    原来师姐口中那个“挺高的”、“极英俊的”、“文武都很厉害”的心仪之人……竟是先生!

    难怪她提起时,语气里是那样复杂难言的情愫,难怪她游历归来,谈论起山川风物、人间百态时,眼底深处总藏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思念与怅惘,难怪她对国子监那些青年才俊、世家公子的示好视若无睹,一心扑在那些艰深的哲学思考上。

    她望向先生的眼神,哪里仅仅是学生对师长的敬仰?那分明是少女望向心上人的目光!炽热、专注、带着小心翼翼的欢喜和无尽的倾慕,那份情意,如同深海下的暗流,平时被沉静的理智和弟子的身份所掩盖,却在重逢的这一刻,汹涌地冲破了堤岸,再也无法隐藏。

    宋明站在一旁,目光落在两人轻声的交谈上,少年尚未完全长成的肩膀,在这一刻显得格外单薄和沉默。

    是这样吗?

    原来,是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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