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 (第3/3页)
玲那天在他肩膀上看字的情景,说:“我不管您说得对,还是错,我的妈妈已经不在了,我今天喊您妈也是我的幸福啊……”他说着眼睛里盈满泪水,说话也变得不怎么顺畅,他想起他的母亲。
“孩子,你别哭啊……你把电话给你爸,我跟他说……”
“我爸?谁是我爸?”
“左云飞呀,你还不知道?”
杜再军又遭到致命的一击,他感觉到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自己眼看快到三十岁了,居然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事情。知道了,却是一个即将上刑场的人。造物弄人,何其不公啊?悲从中来,眼泪却突然干涸,泪腺封闭。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纷至沓来。人的生命就是这样被种植?被诞生?作为一个生命的个体,就这样被呼来唤去地指认?但又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就是人伦,这就是生命的肇始。没有他就没有你,你是他生命的延续,从此就有了牵挂,就有了让人类生生不息的情感。
“孩子,你把电话关了吧!我明天就去。”
左云飞见杜再军还在傻着,从他手里拿过手机,说:“英姐,明天,你到的时候打电话,我去接你。”说完,关了手机,说:“军仔,我知道你心里在想啥,是我没尽到责任。好在,我才五十多岁,还有补偿的机会……”
他的神情黯淡,远不如看照片时的情绪了。
韩蕊听得明白也看得明白,心里大呼我的天,她也差点成了柳英。她说:“小杜,你还傻什么呀?快叫爹呀!”杜再军跑到洗手间,稀里哗啦洗了一阵脸,回来说:“韩姐,爹这个字眼太神圣,还是等明天吧!”韩蕊等着他,眨巴几下眼睛,表示她的不理解,不赞成。
明天?明天就是他和这位所谓的父亲生离死别的日子,今生今世他和他的父子情还没有开始就要终结。太残酷,太让人无法接受了。那种让杜再军胸闷气短的酸痛又开始蔓延,他站起身来说:“爸,晚上想吃什么,我现在就安排。”这一声爸喊得自然,喊得亲切,带着父子的情谊,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顺嘴就喊出来了,韩蕊惊得张开嘴巴,让左云飞热泪盈眶,随后是老泪横流。
韩蕊说:“不行,我得通知去了!”
当汹涌的情感的潮水稍稍平息之后,左云飞在他心里的灰暗的天空上似乎看到一丝光亮。军仔既然承认了他这个父亲,即使他是个执行任务的人也不会无动于衷,也许什么事情都没有。这是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情,无论如何,有这样的儿子他感到满足,只是觉得他欠他的太多了……
程惠良开着大货车又跑回城里,车是货站车队的,他又送回车队。这样就更让人无法判断他的去向。去哪儿呢?奉华大酒店是不能去了,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说!他自己给自己打气,自己鼓舞自己,自己安慰自己,事情可能并不像想象的那么严重。满街人来人往,哪能那么碰巧就被盯上?现在他已无路可走,即使有危险也顾不了许多。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在一家小旅馆安顿下来。左云飞派人给他办的假身份证起到一定作用,没有这玩意儿真是寸步难行。
一连两天,他躲在房间里冥思苦想,最终决定还是要离开海州,去更远的地方,最好是偏僻地区。只要有钱,活下去没有问题。但钱从哪儿来?他的银行存款、企业账号肯定早已被冻结。人在落魄之时,勇气委靡,智商也暗淡无光了。
小旅馆的二楼走廊和客房都是地板,脚踩上去声音很响。墙壁隔音不好,隔壁房间里一对男女大呼小叫的一夜折腾数次。大概也是服了*,不然不会如此强悍。程惠良对这类事情已没有兴趣,听着反而恶心,他悄悄地走出来。走廊的一头有门,门外是个小阳台,他站在阳台上,手扶栏杆,向街里望去,整条街都睡了,亮着的几盏灯也是昏昏沉沉,在弥漫着薄雾的深夜里像一团火球闪着惨淡的微光。看来,在这里躲避几天不会有太大的危险,问题是要找钱,然后再去寻找一个长久的安身处。料想那两个狗男女的肉搏战已经结束,他又悄悄走回来。只听隔壁的房间里开始对话,男人说:“明天左总女儿搞婚前宴请,我不去能行吗?”女人说:“她不是婚一回了吗,还搞什么搞?就是想搂钱!”男人说:“这你可说错了,左总的钱用车拉,让你装车都能累死你!他女儿和那个小子黄了,被现在这个杜再军给搅黄的,这小子可霸道……”
程惠良听得心里咕咚咕咚乱跳,思路也开了窍。左云飞老伴虽然是属于被他“基本不用”的女人,但在钱财上是基本不受委屈,这一点程惠良心里有数,他对他媳妇孩子也是一样。这不是天赐良机吗?只听那个女人又说:“你说也怪,左总那么有钱,为啥还让媳妇女儿住在华夏,和我一个小区?”男人说:“这你可不懂,住小区里安全,楼上楼下都有人,小区还有保安……”女人说:“不管你怎么说,反正要是我有左云飞这样的老公,让我住这样楼我不干!”男人说:“你想要哪儿?”女人说:“我—要—别—墅!”男人说:“所以左云飞不要你!”女的说:“你讨厌!”两个人又闹起来,弄得地板和床吱嘎吱嘎响。
程惠良现在听他们“嘎吱”不再闹心,他越想越生动,越想越深入。天快亮时,他睡着了。醒来时已是八点多钟,赶紧收拾准备,把原来的程惠良的脸做了一些修改,戴上在奉华酒店时左云飞给他的一副麦克镜,他对着镜子,不细看,已经不像程惠良,就满意地大模大样地下楼去了。
出租车找到华夏小区,程惠良下车,打听左云飞没有人知道,打听王辉,知道的人很多,“不就是天天早上去练剑的那个女人嘛!”程惠良说:“对对,就她家,在几楼?”“那可不知道,你再往前面打听打听!”程惠良找到左云飞家,先是站在门口稳定情绪,他开枪杀人拿刀砍人的事干过,这种抢钱的事还是头一回,不免有一点紧张,他按响了门铃。
“谁呀?”程惠良听见有人应答心里暗自高兴,他最怕的是家里没人,那样的话还得等,如果都回来,又不好下手,现在是最好的机会,他说:“我是左云飞老家来的人,开门吧!”
“王姨,是老家来的人!”
“快,让他上来!”程惠良在楼下听见了她们的对话。门开了,程惠良摸了摸身上的手枪,他来时预备两套方案,一个是冒充老家人借钱,但那样搞到的钱不会太多,还容易被人追查,被他否定,要干就彻底大干,有多少要多少,反正也是一锤子买卖。他左右看看无人,迅速地奔上楼来。
聂玲开门让他进来,说:“王姨在楼上!”程惠良看出她只是个保姆,不予理会,直奔楼上。王辉手扶栏杆,从程惠良的气色上感觉到有点不对劲儿,心里正在犹疑,程惠良已到近前,掏出手枪,逼住王辉,“老太太,没别的意思,赶紧把钱都给我拿出来,我不伤害你,你不拿可就别怪我手狠!快点儿!”
“你要多少钱哪?”王辉根本不怕,手依然扶着栏杆,坦然面对。
“有多少都给我拿出来,你给我快点,不然我一枪崩了你!”
“小伙子,我都五十多岁了,愿崩你就崩吧!”
程惠良把枪口抵在王辉头上,喝道:“你以为我跟你逗着玩啊?我手指头一钩,你就什么都没有了!要钱还是要命?快点儿!”王辉说:“我没钱!”程惠良冷笑道:“说你家没钱,谁信?你再不拿钱我可真动手!”王辉看了看他,说:“行,你等着,我给你拿去。”王辉不慌不忙地回到自己的卧室,伸手从墙上摘下那柄剑,正要拔剑出鞘,程惠良的枪口抵在她的脑门上:“你他妈找死啊!”
程惠良真的要动手,这件事再不成功,他没有别的退路。只听保姆在身后说:“王姨,你的钱不是在厅里吗?这位大哥,你别动手,我给你去取!”王辉借题发挥,说:“我都被这小子吓糊涂了,行,我给你去取!”程惠良夺过剑扔在床上,逼着王辉来到厅里,枪口一转,指着聂玲说:“你他妈敢骗我,先崩了你,远点儿!”他的话音未落,聂玲的上身略一偏,一只手臂闪电般拨开他拿枪的手,另一只拳头击中他的面门;同时,脚下一个冲踢,三个动作一气呵成,王辉还没看明白怎么回事,程惠良已跌倒在地,枪是响了,子弹打在墙上,他刚要收回拿枪的手,聂玲飞起一脚,枪被踢飞。程惠良要挣扎起来,聂玲的枪口已经指住了他:“别动,你个程惠良,不堪一击!”
惊疑,“你是,程惠良鼻孔流血,猫一样的黄眼睛里瞪着惊恐,问道:干啥的?”“建阳刑警,聂玲!程惠良,你被逮捕了!”王辉跑回屋里拿出她的宝贝剑,抵在程惠良身上,说道:“小子,你敢动一下,老娘就用这把剑,给你做个切除手术!”一向反对暴力的王辉,关键的时候也敢动武,这是聂玲没想到的事情。聂玲一面指住程惠良,一面打电话:“一号,我是聂玲,程惠良已被捉住,请速派人来!”
聂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这一年的土话是怎么说过来的呢?
很快,程惠良被带走,聂玲说:“王姨,我还有任务,再见!”
王辉追到门口,喊:“聂玲,那杜再军呢?”
“他是防暴支队的,特警!”
奉华大酒店的宴会大厅里,抓捕行动轰然展开。如排山倒海,雷霆万钧。这次动用的警力为近年来少有,建阳、海州两市的刑警、特警、武警联合行动,把个奉华大酒店围得水泄不通。同时,对左云飞分布在全国各地的黑团伙成员分别实施抓捕。建阳的王绪峰、发子、毕亮已经落网,餐厅里的好汉们一个个如木雕泥塑。
左云飞的表情异常平静,他说:“军仔,我料到了,有你,我知足了。你要照顾好左薇,我答应她们母女,要照顾她们一辈子,现在不行了……”杜再军意乱神迷,他觉得左云飞像一部充满血腥和暴力的传奇小说,他还没有读懂,冥冥中他也成为这部小说中的人物。是幸还是不幸呢?无论如何,他是他的亲生父亲,他说:“爸,你放心去吧!”左云飞被两名刑警推走,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目光复杂得无法形容。凄惶中有眷恋,眷恋中有悔恨,悔恨中又有对这两个年轻人的期望和祝福……他的嘴角微微地向上翘了一下,算是给他们的最后的一个微笑。一束阳光正好斜照在他的脸上,这最后的一个镜头,在杜再军心灵的底片上轰然一响,曝光成他生命中的一个永恒……
支队长古贺虎步生风地走来,他喊着:“杜再军,哈哈……”他抱着杜再军的肩膀转了一圈,说:“你小子够棒,芦局说给你庆功,弟兄们可等着喝你的喜酒呢!你那新娘子呢?”杜再军回头去找。左薇正站在窗前,看着左云飞被押上警车,她正用眼泪送走这个让她切齿痛恨又让她怀念的人……
柳英来时,警车已经开走。她终于还是没有见到左云飞。杜再军、左薇、王辉、聂玲、程桥、田野都来了。往事钩沉,话越唠越多。他们各自都有伤痛,又各自都有希望。伤痛中有希望,快乐中有痛苦,这不就是人的生活吗?柳英回家几个月以后,也可能是一年以后,柳英记不清了。在晚间的电视节目中,几个穿着橘色号服的嫌疑人被押上法庭,她突然听到左云飞这几个字,急忙凑到电视机前,想更真切地看上一眼。有线电视却突然信号中断,电视机哗哗乱响,屏幕上满是密密麻麻跳跳闪闪的雪花,她气得拍打着电视机。画面恢复了,却转换成别的节目。柳英泪流满面,哭叫道:“我的天,左云飞呀左云飞,你临死都不让我见上一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