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3/3页)
我当知青那年,那个队长柳三叔对我是特好。他看我下地干活,太吃劲了,那天就给我找个俏活,说:‘左云飞呀,你去上八里铺,磨点白面去!’那时候这个生产队没有磨面的机器,想磨面得跑出二十里地去。我知道这是三叔照顾我,挺高兴,就从牲口棚子里牵出一头小毛驴。把一百多斤的麦子口袋抱到驴背上,让它驮着,我就牵着驴,慢慢地走。这也比在地里干活强啊!到八里铺,我把面磨完了,又装进口袋,让驴驮着。我牵着它,心里就寻思,我空手走这二十多里地都累得腰疼腿酸,这么个小毛驴子,驮着一百多斤,它不比我累吗?我就把缰绳松开了,让它慢慢走吧!我刚松开它,这东西抻着脖子,先来几声驴叫,那家伙,嗓门大,比男高音亮,叫着,放出几个驴屁,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尥蹶子,那一百多斤重的面口袋也掉下来了。我就开撵,刚要撵上,它又跑,我能跑过驴吗?这下子我傻眼了,这一百多斤面粉咋整?我又回来找面口袋,扛起面口袋,撵驴。等我把面口袋扛到生产队,人家驴在棚子里吃草呢。柳三叔指着我鼻梁子骂,‘你他妈傻呀,有驴不用,把自个当驴使唤!’我累得都要休克了,我说三叔哎,你还不如让我铲地去了!”众人都笑,左云飞却没笑,叹了一口气说,“这他妈的……”谁也不知道他骂声“他妈的”是什么意思。
左云飞的知青故事永远也讲不完。
韩蕊说:“我看酒差不多了,咱们跳舞吧!”肖大兵那一桌人,听说跳舞,顿时欢呼起来,有人坐在桌前就唱上了:“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亲爱的,来跳个舞……”左云飞说:“好,好,跳舞!”说声跳舞,顶棚上那些明亮灯光都灭了,只剩下壁灯无精打采地看着这些东倒西歪的人们。吊在头顶上的那个满身窟窿眼子的大球子,每个窟窿眼里都射出一道带彩的亮光,球转,光转,人转,天旋地转。朦胧中,左云飞搂着韩蕊跳完了一首舞曲,说:“喝高了,我得歇一会儿。”韩蕊扶着他,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吩咐小姐上茶,左云飞说:“去去,我不用你扶,你玩你的!”左云飞怕人说老,怕被人搀扶,尤其在年轻女人面前,他要比年轻人更充满活力。
又一首舞曲响起的时候,杜再军准备悄悄地溜走。他装成醉酒的样子,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韩蕊从身后抱住他,说:“好啊,你想逃走,给我回来!”杜再军吓了一跳,分开她的手说:“韩姐,我不行,喝多了……”韩蕊嚷道:“不行,今天谁都不许提前退场!”她拉着杜再军像风车一样转着,转到舞池的中间去了。杜再军不得不用他的大手揽着她的腰际。他是很轻地揽着她,她的腰特细,似乎稍一用力就会折断。韩蕊的手一只在他的掌心里,一只却不肯安分,一会儿掐,一会儿拧,杜再军只好坚持。灯光突然全黑,一直都做着小动作的韩蕊更加大胆,*在杜再军的身上有意无意地碰来碰去,整个身体也越贴越紧,杜再军吓得毛骨悚然。他觉得自己分明是被盘丝洞的女妖精绑架,猪八戒还能喊一声猴哥,他怎么喊?他说:“韩姐,让我唱一首歌,我喝多了,再跳,我就休克了!”韩蕊贴近他的耳根说:“少跟我耍心眼儿,我才比你大一岁,你吃亏吗?”他只好直起腰来,韩蕊再想贴近他的脸,她够不着了。
左云飞喝一杯茶水,精神多了。他看见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的杜丽丽,以为是找来的三陪小姐,便一步三摇地走过去,很有风度地说:“小姐,能陪我跳个舞吗?”杜丽丽本来是不喜欢交际不喜欢热闹的人,跳舞的水平有限,就淑女般地笑笑说:“对不起左总,我不会跳舞。”左云飞身体里的酒精含量已经相当高,像个酒精棉球碰着明火,立即燃烧,他厉声吼道:“你他妈不会跳舞干啥来啦?”他抓起杜丽丽身边的酒杯,向杜丽丽的头上砸去。杜丽丽头一偏,酒杯打在肩膀上,杯中啤酒飞溅淋漓,酒杯在完成打击任务后,一个跟头跌落地上,啪的一声响亮,碎成一块块晶莹剔透的玻璃。杜丽丽一手捂着被砸痛的肩膀,一手指着左云飞说:“左总,你太过分了!”左云飞越发震怒,骂道:“我他妈就过一个分让你知道知道!”他正想再一次过分,舞曲戛然而止,灯光倏然明亮。杜丽丽泪流满面,韩蕊放弃纠缠,肖大兵等人不情愿地把手从三陪小姐的乳罩里抽出。杜丽丽的丈夫跑过来,见自己的妻子受辱,火冒三丈,气得嘴斜眼歪:“左云飞,她是我的老婆,你居然,你居然!”左云飞恍若梦中醒来,双手一抱拳,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认错人了!”
左云飞很少对女人发火,俯首甘为女子牛,特别是对漂亮的女人。但这一次,杜丽丽碰到了他心里的高压线,他的自尊是不容伤害的。说声对不起已经是很大的面子,左云飞跟谁认过错?翟青却怒火难消,“你必须向她道歉!
指着左云飞说:”“小子,你知道你是在和谁说话吗?”左云飞说话时轻描淡写,打过来的拳头却是力道凶猛,不用说让他道歉,仅仅是翟青的口气已让他无法容忍。但他这一拳却打空了,过量的酒已使他立脚不稳,一拳打空,整个人也跟着扑空,把个气宇轩昂颐指气使威风凛凛的左总经理摔得狼狈不堪。他的整个前身与坚硬光滑的地面做了一次猛烈的接触,并向前滑行,他像做完俯卧撑那样爬起来。这一摔,把他的风度摔得一干二净。风度变成疯狂,再一次扑向翟青。众人在片刻的惊愕之后,一起上前劝解,两个人却已打得难解难分。
两个男人的面子万分宝贵,左云飞在他的情人和众多下属面前岂能狼狈收场?翟青膀大腰圆,年轻气盛,怎忍妻子当众受辱?分明是两只虎的厮打,两头牛的较量。杜再军一手抓住翟青的手腕,一手抓住左云飞的手腕,“翟兄,说:左总既已道歉,面子给得不小,算了算了,都是朋友,这又何必呢?”韩蕊从身后抱住左云飞,叫道:他们是我的朋友,”“左总,这一点面子你还不肯给吗?两个人这才住手。很短的一点喘息时间,韩蕊发现杜再军腮上明显地印着她的口红,她用会说话的眼睛告诉杜再军,快去卫生间,擦掉!杜再军又吃了一惊,逃一般蹿进卫生间。
左云飞坐在沙发上,手又捏着嘴巴,越想越觉得自己的面子跌得太惨,惨得拿不起个儿了。他的眼神一动不动地盯住翟青,间或一轮。愤怒重新集结,像吹气球,每一次呼吸,气球就膨胀一点,现在已经接近爆炸的临界点。翟青在厮打时,手机曾掉在地上,他担心已经摔坏,掏出来,试探着按了几下。左云飞根据自己的经验判断,这是叫人来打架的预备动作,他的愤怒的气球轰然炸裂,抄起茶几上的啤酒瓶,向翟青的头顶砸去。这一次准确无误,翟青摇晃了一下,但立即清醒,奋起反击。刚从三陪小姐的温柔乡中回味过来的肖大兵见左云飞这次是真的动怒,抓起啤酒瓶,猛击翟青头顶。左云飞的弟兄们原来以为老大和翟青不过是朋友之间的一点小误会,没敢参战,这时见肖大兵动手,也一拥上前,拳打脚踢,折叠刀再一次派上了用场。混乱中,翟青感到一个凉飕飕的尖利的东西深入到腹部,他知道坏了,撒开揪住左云飞的手,捂住腹部,滚烫的血带着气泡从他的指缝间咕嘟咕嘟地涌流,脊背上、肩膀上又被刺中多少刀,他已经没有感觉,妻子的呼喊,韩蕊的尖叫,离他越来越远,左云飞和他弟兄们的惨白的狰狞的面孔却越来越近,直至遮蔽了他整个视线,他拼尽全身力气也只喊出一声“啊”,随即瘫倒在掺杂着啤酒香味的血泊中。
这个过程的时间很短,杜再军擦掉脸上血一般的口红,翟青倒在口红一般鲜红的血里,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杜再军跑过来时,杜丽丽抱着翟青哭喊,肖大兵手中的那把尖刀还滚动闪着亮光的血珠儿,血在雪亮的刀锋上凝结,他若无其事,弯起一条腿,刀在鞋底上反复擦拭。杜再军蹲下身查看伤口,喊道:“叫救护车!快点儿!”
赵志刚把左云飞拽到一旁,说:“你带大兵快走,远点走,这里的事情交给我!”左云飞也觉得事情有些不妙,拽过肖大兵说:“走!”
翟青在和死神搏斗几天之后醒来,他身中九刀,腹部、肝、胃被刺穿,伤情鉴定结论为重伤。赵志刚平事善后的本领再一次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在医院附近的宾馆包租了一间套房,像信访办领导那样,以极大的耐心和聪明才智,分期分批请来杜丽丽的父母和亲属,翟青的父母和亲属,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说:“左总这个人特义气,他请翟青和丽丽喝酒,就是想交他们这个朋友,出这事完全是个误会。你们说,把左总抓起来又能怎么样?你们钱得不到这么多,还把左总得罪了。左总的朋友能都抓起来吗?有一个没抓起来,他也得替左总报仇,你们出行,居家,再出比这更严重的事情,后悔就晚了。”他这些话连杜再军听着都觉得在理,如果真把左云飞得罪,这两家人说不定会出什么事情,不把这个团伙一网打尽,不知还得有多少人受到伤害,他也跟着劝。心里想的是一样,嘴上说的是另一样,他要时刻提醒自己,才能保证心口不一,这是最折磨人的。几天下来,杜再军觉得自己像上了一堂特训课,眼窝有点眍。
终于摆平,翟青和杜丽丽答应不再追究此事,“这就算不错了。
双方家属也都说:”手机响了,想不起是谁的号码,接听时,却是程桥的声音:“杜哥,我是程桥,你在哪儿?”
“我在公司,你在学校吗?”
“我在市医院。你能不能来一下?”
“你怎么了程桥?”
“我没怎么,是左薇姐,受了一点伤,你过来一下,好吗?”
“门诊还是病房?”
“外科病房,8028!”
杜再军被埋在心底的那块伤痛又被碰疼。他劝解自己,谴责自己,事实上都是自己欺骗自己,那种“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滋味搁谁身上都不好受,积攒在心里的话像一杯烈酒,烧得心醉,堵得心慌;像一条红绸,在他的心头系上了一个千千结,心中的遗憾和失落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他来不及细想,左云飞仇人太多,左薇受到伤害并不让他太感意外。他从办公室出来,飞奔下楼,韩蕊看见他喊:“小杜,你干啥去?”杜再军头也不回:“医院!”
左薇住院已经两天,头上缠着绷带,胳膊被一条白巾吊在胸前,看样子伤得不重。夏雨田和她同住在一个病室,像国宝熊猫黑着两个眼窝,嘴角上凸起一个鸡蛋大的青包,他的腿可能伤得厉害,下床时,需要一支单拐。
杜再军站在门口,门没关,但他还是敲了敲门,左薇看见他,扭过头去,夏雨田单拐一点,屁股一扭,坐到床上,看着他冷笑,左薇的母亲手里正拿着一条湿毛巾,使劲把毛巾一抖,说:“你干啥,小杜,还撵到医院来啦?”杜再军莫名其妙,说:“王姨,程桥说,左薇住院,我来看看。”
左薇母亲的目光像两把刀子,上下翻飞,看得杜再军心里冰凉,眼睛冒火,说:“王姨,您不会把我当成仇人吧!”左薇母亲不断地抖落毛巾,像要抖落愤怒,抖落纠缠,“小杜,是你把我们当成了仇开诚布公地说:不是我们把你当成仇人,人!左薇苦等你八年,一个女孩子,一生中最好的时光,白白地为你糟蹋了,你怎么还忍心去伤害她?她现在的选择,是我的主意,你有本事冲老娘来……”
“妈,你在说什么?”左薇挣扎着要下床,被她母亲扶住,左薇说,“杜再军,你走吧!”杜再军似乎可以想见到发生过什么,但他还是忍不住要问:“左薇,到底是怎么回事?”夏雨田把手中的拐像佘太君的龙头拐那样,在地上蹾了几蹾,说:“杜再军,请你出去,左薇不想再看见你,我也不想再看见你!”杜再军走到他跟前,弯下腰,仔细地观察一下他的伤处,冷笑说:“夏雨田,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当过警察,破这类小案子很容易?”夏雨田大喊:“你出去,杜再军,你还想让我去喊保安吗?”杜再军盯住他的眼睛,直到夏雨田目光散乱,扭过头去。杜再军说:“左薇,你有选择爱的权利和自由,尽管我们曾经的友谊已被别人取代,但起码我还是你的同学,我希望你慎重!”左薇背过脸去,说:“杜再军,你走吧!以后请你不要再为我费心!”左薇的母亲说:“小杜啊,我们母女也很不容易,你就别逼她了,算我求你了,行不行?”她说话的时候,用手里的毛巾擦着眼睛,杜再军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软得像一支融化的雪糕,像一个被风吹掉在地上又被踩碎的西红柿,有一股酸涩的怪味儿。
杜再军走出病室,给程桥打电话:“程桥,我到医院了,你怎么走了呢?”程桥回答说:“杜哥,我下午有课,现在马上就到学校了。你看见左薇姐了吗?”杜再军说:“她不肯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程桥说:“大概是这样的……”
原来,夏雨田在这段时间里,几乎每天下班都去左薇家。但一向性格温和的左薇情绪变得非常烦躁,她撵他,有时用很尖刻的话赶他走。夏雨田不急不恼,热情得能让人昏过去。左薇有时一天不吃不喝,像傻了一样。去青云山药厂求职的计划也自动取消。左薇的母亲担心左薇患了忧郁症,就说:“薇呀,你到底是咋啦?照这么下去不是把自己害了吗?左薇说:“我没怎么,就是觉得心里堵得慌。”她母亲说:“你要是觉得窝囊就哭,哭出来,就痛快了。”左薇说:“我哭不出来,我为什么哭啊?为谁哭啊?脚上泡都是自己走的,是我自己没有眼光,怪不得别人,时间长了,我自己会调节过来的……”
左薇的母亲以前每天都去公园做健身操。有了那把剑以后,她拿到公园让一个练剑的老头儿看,老头儿说:“你这可是一把好剑,你练练剑,比做操有意思。”从那以后就每天都去练剑。练得不怎么样,但性格变得开朗起来。这天她就劝左薇跟她去公园走走,说身体一好,精神就会变得乐观向上,想什么问题都会从积极的方面去想。左薇被劝得没有办法,就跟她的母亲去了。刚到公园,夏雨田也到了,他和左薇一起看她母亲和老头儿练剑。灯光亮起来的时候,他们一起往回走。路过一条胡同,突然蹿出两个小伙子,抡着棒子直奔左薇。左薇用双手护住头部,结果胳膊挨了一棒子,头上也被打了一棒子;夏雨田冲上去和两个人对打,结果不堪一击,让人家打倒在地,拳打脚踢。左薇的母亲急了,像日本浪人抡着倭刀,居然把一个人的肚皮划破一条大口子,另一个人说:一个人还想打,“不行,我出血了,杜哥说,不能打得太重,教育一下就行,快走!”这两个人说完就跑了。“他们没有报案吗?”杜再军问。“没有,夏雨田说报案可能会遭到更凶狠的报复,左薇姐也不想报案。”程桥说,“但是,我不相信杜哥你会伤害左薇姐,所以,我告诉你,让你去看看她,解释清楚。”“左薇她怎么说?”“薇姐也不相信你会指使人伤害她,但她好像非常恨你,这是为什么?”“程桥,那天在咖啡馆是怎么回事?”“那天哪,我和左薇姐上街,夏雨田随后就来了。说要请我们喝咖啡,我们就去了,刚进咖啡馆,你就来电话,谁想到你一进来就发脾气,左薇姐都被你气哭了。”“我知道了桥桥!”“你知道什么呀?”程桥说,“左薇姐等你这么多年,心里都装不下别的男人,她会在这么几天就变心吗?”“嗨!”杜再军关机后,自己骂自己:“杜再军,你是个浑蛋!”他照自己的脑袋狠狠地擂了一拳。
派出所的杨所长是赵志刚的老朋友,杜再军也和他混得响熟。他一手扶着方向盘,趁着等红灯的时间就要通了杨所长的手机:“杨所长,我是杜再军!”杨所长的声音似乎有一点惊喜,因惊喜而显得亲切:“杜哥,好久不见啦!”杜再军说:“你在哪儿?”杨所长说:“我在所里,有事吗杜哥?”
“我马上就到,等我!”
夏雨田的属于小儿科的把戏杜再军一眼就看穿了,他开始痛恨自己也为左薇感到难过。在这一刻,他觉得他真正地理解了左薇,她的心还是他的。一错不能再错,绝不能让左薇稀里糊涂地爱上这么一个看上去眉清目秀,实际上龌龊卑鄙的家伙。
精明强干的杨所长从玻璃窗里看见杜再军的“奔驰”疯疯癫癫地闯进院里,以为事情重大,起身相迎,问:“杜哥,什么事这么急?”杜再军笑说:“我急了吗?”杨所长说:“车就是人的表情,还说不急?”杜再军说:“事不大,是我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