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七—1) (第3/3页)
,冲我摆摆手,我要扶他回去,被他拒绝了。踉踉跄跄走向楼道的另一头。
三月的一天,响晴白日的天空忽然阴沉下来,下午的时候变成一场倾盆大雨,到晚间时,大雨骤歇,又变成毛毛细雨,极为安静。我正对窗户坐着,窗外是一大片被雨洗净的梧桐树叶,在灯光照耀下油亮亮闪着光。对着夜雨,人的思路格外活跃,一直到夜里十一点,我始终精神振奋,思如泉涌,一口气写了将近五千字,毫无睡意。
写作的间隙,我站起身来,久久凝望窗外的梧桐夜雨。
这样安静的春雨之夜,可以令人想起许多久远的往事来。我首先想起两年前与直子的那个春夜,物转时移,记忆变得极为不可靠,一切好像发生在昨天,又好像已事隔万年。时至如今,直子那完美的身体、轻声的呻吟、满面的眼泪,都消逝到哪里去了呢?我久久沉思,忘记了时间的纵深,仰头望着窗外黑暗的天空,仿佛要找出直子的蛛丝马迹来。
然而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想到直子,我又不由想到纪香和她的弟弟小野,那个年仅十七岁的高中生。我仍然记得他写给纪香的那封信,在信的末尾,那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与其说给我留下极深刻的印象,勿宁说让我感到震惊:一个年幼的孩子,到底是生活中的什么东西,让他称之为心中的暴风雨呢?
我左思右想,不得其解,窗外飘落的细雨,在灯光的映射下时隐时现,几片梧桐树叶在灯光映耀下熠熠闪光,仿佛黑暗中的思想者。敢死队已经入睡,发出些微均匀的鼾声,周围阒无声息,那些难以忘怀的往事,在这种时刻,仿佛显微镜下水中的细菌般在脑中活跃异常。直子、本月,甚至直子死去的姐姐,在黑暗之中都一齐笑盈盈走来。
我迎着耀眼的梧桐树叶,茫然朝黑暗中伸出手,触及的却是冰凉的雨滴。
蜂鸣器鸣响的时候,我依然沉浸在梦中。睡眼惺忪地拉开被子,拜托敢死队帮忙看看是谁。早已起床做完操的敢死队走到窗前往楼下一看,眼珠差点儿从眼眶里掉出来。
“什么,女孩,这么早,穿着这么短的裙子?”
我套上毛衣起身走到窗前,看见绿子穿着那件超短裙,正一脸灿烂仰望着我的窗口。
“渡边君,这个周末,可有时间一起去逛街?”
“当然,怎么没有帮姐姐买家具?”
“忙里偷闲呗,”绿子背手一转身体,周围几个男生赶忙转移视线。“能否快点儿?”她仰脸问。
我说句“稍等”,转身蹬上裤子,飞快地刷牙洗脸,在镜中稍事梳理,拿起外套转身下楼。
“何苦又穿这么短的裙子?”下楼一见面,我问绿子,“这么冷的天?”
“高兴呗。”绿子满不在乎地说,“雨后这么晴朗的春天,这么好的空气,总得表示一下吧。”
“做何安排?”我深呼一口气,的确,空气清新,春光明媚,宿舍院内也早已春意盎然。
“看他场色qíng电影,好久没过瘾了,来个痛快。”
“这么好的春天,”我笑着说,“是不是还应该有比色qíng电影更有意义的事情。”
“那么,你来安排,我就是想听你的意见。”绿子说。
“最起码,目前,在阳光明媚的此刻,吃一顿清心爽口的早餐,岂不是件赏心之事?”
“那好,正好我还未吃,你来请客!”
“当然,当然。”我说。
我们走出宿舍院,在门口找了家有头有脸的餐馆。我要了杯热牛奶,两份煎蛋;绿子要了份豌豆色拉,一碗豆浆。受清爽天气的影响,胃口格外好,我一口气吃下两份煎蛋,慢慢啜口热牛奶。
“买家具进展如何?”
“毫无收获。”绿子摆摆手。
“怎么会?”我惊异地说,“有一个月了吧,还没买一件?”
“一言难尽,”绿子叹口气,“好不容易选中一件,姐姐又要征求男朋友的意见,后者又违背当初说的话横加干涉,每次都是半途而废,推倒重来。夫妻两个人之间,真是没道理可讲。加上中途又出了件事,耽搁了一段时间,让人好不心烦。”
“什么事?”
“姐姐男友那边。”绿子喝一小口豆浆,“他的嫂子差点儿自杀,酿成悲剧。”
“自杀,是为哪般?”
“还不是婆媳间蝇营狗苟的那点儿小破事?”绿子说,“儿媳妇气量狭窄,不懂尊老,两人吵了架,一气之下服毒自杀。害得亲戚朋友都出动,到医院劝说。按说,姐姐一个未过门的,不该凑那热闹。可人家早就把自己看作那里的人,自觉重任在肩,非要赶去慰问一番。姐姐那人!”
“能被及时发现实在是幸运吧。”我说。
“这事也有些奇怪,”绿子说,“那人早有蓄谋,专拣了个周末,人人出去休闲的日子,安眠药早已备好,还把门反锁上,原以为会死得顺顺利利、无怨无悔。但不知为什么,药片吃下去,刚刚发挥效用,却又回心转意,拨通了医用急救电话。急救队破门而入赶来时,人早已昏迷不醒。说来也怪,昏迷之际,她却没忘将原先写好的遗书撕毁。
“经历这次事件后,听姐姐说,那人的表现与以往截然不同,换了个人一样。做事格外勤快,对待婆婆也尽心尽力多了。简直让人刮目相看。”
“大概是对生命有了全新的认识。”
“是啊,”绿子用手扯了扯短裙,“我有时会想,刚服完毒,药力发挥作用时,当事人心里会想什么?是不是当死神一步步接近之时,才感到对生的依恋?”
“真应该作一次采访,把她那时的思想记录下来,或者拍成纪录片。”我说,“不光对她当时的思想活动,她为什么不忘撕掉遗书,遗书里写的什么内容,我统统怀有浓厚的兴趣。”
“同感。”绿子说,“我很羡慕那些大难不死、劫后余生的人,他们应该是双重幸运。”
“双重幸运,”我问,“能否加以解释?”
“双重幸运,”绿子说,“一种嘛,当然是死里逃生,苍天保佑;另一种,则是濒死时的感受,这种生死体验,也许是当事人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因为认识到生之可贵,所以此后一定会更加珍惜生命,生活的质量自然会提高了。岂不令人羡慕?”
我点头表示赞同。
“所以,我很想拥有一次死里逃生的经历,以对生命产生一种全新的认识。”
“要是无法逃生就不好玩了。”我心里赞同,嘴上调侃说。
“嗯,对了。”绿子继续沉溺在幻想之中,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受此启示,我们应该发明一种教育有自杀倾向人不再想着自杀的手段:让他们在死亡的边缘走一遭再回来,体验一下濒死的感觉,说不定就不会再寻死觅活了。”
“倒也是个好办法。”我说,“可对那些死不悔改,一意孤行到底的呢?”
“说不定世上根本没有这种人。那些自杀的,全都是付诸行动后又反悔,只是有的人已无可挽回而已。比如跳楼的,也许刚一跳下,心里就悔恨得不行,可又无法像喝安眠药那样,拨打急救电话,只好含恨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