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六—2) (第3/3页)
摆手,“我皮肤太敏感,一穿上这件宽大的衣服,就好像有人胳肢我,特别痒,别见怪。请你听段音乐。”她从写字桌旁边的箱子里取出一张唱片,放进机器,按下开关。一种淡淡的音乐飘动出来。
那种音乐的确十分不同,仿佛一个孤独的人在黑暗中唱来,我暗自猜度,作者一定是一个极度敏感、深谙孤独的人。
“每一首曲子演唱完毕,我立即能知道下一曲是什么旋律,可又说不上来它的名字。”纪香带着陶醉的表情说,“好像是用耳朵,而不用大脑记住的。”
“谁的音乐?”我止不住好奇问。
“一个加拿大人,李纳德·克恒,”纪香说,“这人十分了得,写诗、写小说,还作音乐。对了,这张唱片就是刚才我打电话的那个朋友送我的。怎么样?不错吧?”
“这里还有很多呢,”纪香将一只箱子搬过来打开,琳琅满目的唱片排满了箱子。甲壳虫、鲍勃·迪伦、大门、老鹰等乐队的唱片,应有尽有。没想到纪香这么喜欢音乐。
“还有最新的,平克·弗洛伊德乐队的《Atomhearmother》,非常不错的唱片。”纪香找出最上面的一张,说,“爸爸喜欢,从小我就受他的影响,因此也十分喜欢这类音乐。”
“爸爸生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什么都做过。”纪香说,“读完大学,他就是不愿去找一份安稳的工作,一个人执意要去北海道。为此,几乎与太奶闹翻。”
“去北海道做什么?”
“说什么去体验那里的原始风情,自己做音乐。”纪香说,“这些都是太奶告诉我的,奶奶早在爸爸八岁时就去世了,太奶一个人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他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哪里肯同意?一气之下把他关在屋里,每日送饭。没想到第三天,他留下一封信,自己想办法跳窗走了。太奶伤心得几天吃不下饭。
“为了谋生,体验生活,爸爸什么都做过。白天干活谋生,夜晚自己创作音乐,当过澡堂子里的搓澡工、餐馆跑堂。小时候我喜欢听他讲这些经历,特别有意思。尤其是讲他当搓澡工的生活。日常生活中,我们可以凭一个人的穿着打扮判断身分,到了澡堂子却完全不同,人人赤身luó体,区分起来格外费力。工作了半年,爸爸形成了在澡堂子里察人观物的独特手段。谁贫谁富,哪个是高官,哪个是平民,只需一眼也就判断个大概。”
“靠的是什么手段?”我对纪香的话产生了兴趣。
“看他们的行为啦,身分低的,往往在更衣室脱掉衣服,走进洗澡间,迫不及待地跳进中央的大池子。而身分高的却不同,总是慢条斯理,进洗澡间后,先在旁边的喷头下淋浴,细细清洗,然后才在中央的大池子略泡一下。一般这种人找爸爸搓澡。
“爸爸说他当搓澡工,最大的苦恼就是收钱的时候。澡堂里大家都赤身luó体的时候,为谁搓过澡,他大致还能有点儿记忆;可收钱在更衣间,一到更衣间,人家穿上衣服,他就很难分辨了,又怕要错了钱挨抢白,因此有时候只能吃点儿亏,偏有人就故意利用这种机会逃过付钱,为此他那时候可伤脑筋呢。
“在北海道呆了六七年,期间一次家也没有回,只是偶尔写封信,太奶想他想得揪心。好在她身体健康,自己能照顾自己。爸爸大概是在1954年回来的,带着母亲和我,那时候我已经六岁,一连好几天,太奶高兴得合不拢嘴,抱着我又亲又咬,恨不得让我粘在她身上。”
纪香低下头,陷入深深的回忆,想了一会儿,继续往下讲。“爸爸对我影响很大,常常有选择性地给我听唱片,带我看电影,向我推荐小说,他把自己未实现的艺术家的梦,寄托在我身上。我却偏不买账,对这一切毫无兴趣,让他很是伤心了一阵子。不过我对这类音乐还是挺喜欢的,总算受了一点儿影响。
“爸爸挺奇怪,我一直都琢磨不透他。人情世故一概不懂,和人交往有很大的障碍,因为有时候他的注意力并不在上面,而是放在别的事情上,做什么事都走神,整天跟梦游一样。那么大年龄的人,有时候还会像小孩子一样害羞得满脸通红。对什么事都有好奇心,喜欢同各种人交谈,特别有爱心,一只狗、一个婴儿,他逗一下午都不觉得乏味。妈妈说,我小的时候,大部分时间是他抱我,整天像宝贝一样。
“爸爸回家后,在一所大学门口开书店,进书不顾顾客需求,只拣自己喜欢的。因此书店经营得也很不好,连房租都交不上。还常常做些亏本的事,比如组织学校喜欢音乐的学生搞小型聚会。因为学生没钱,基本上由他负担一切费用。太奶为此伤透了脑筋,没少为这事和他吵,姑妈劝他,他也不听。
“性格很内向,平日里寡言少语,甚至有些木讷,但一谈起喜欢的事情就滔滔不绝,在餐桌上,每次喝到一定酒量的时候,他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些别人毫无兴趣的东西,丝毫没有平日的拘谨,有时候,我都弄不清楚他到底是何种人。对音乐和电影,满脑子的想法,也不管对方感不感兴趣,对着大家唾沫乱飞,我想,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他奇怪的书店老板了。
“妈妈为这事也没少和他吵架,但爸爸根本听不进去。他对妈妈非常不好,总认为是她拖累了他。印象里他总是醉醺醺地回家,呵斥妈妈,有时候还动手。妈妈却毫无怨言,为他清扫吐出的秽物、换衣服、喝浓茶解酒。每当这时候,妈妈就会偷偷落泪,不过她不敢让太奶和爸爸知道,只有对我说。她常常一手抹着眼泪,一手抚着我的头,说:‘别怪你爸,他心里苦,太可怜了。’
“虽然对妈妈不好,但对我却视若掌上明珠,我有什么出格的要求遭到妈妈反对,他都会偷偷满足。仅凭这一点,我对他十分依赖。可就是对妈妈不好,为此我也伤透了心,恨他又恨不起来。
“没想到那时候他已经病入膏肓,去医院检查身体,发现已经到了胃癌晚期。一切办法都已经无济于事,那段时间妈妈太辛苦了,一边忙着书店,一边还要照顾病床上的爸爸。一个多月的时间,变得面黄肌瘦,让我十分替她担忧。
“爸爸后来两眼都看不见了,大脑已经错乱,死的时候,最后一句话是给我说的,他以为妈妈不在屋子里,对我说,‘纪香,我对不住你妈妈。’直到最后,他都不愿当面给妈妈讲这样的话。妈妈就在旁边站着,冲出屋子止不住大哭,我追出去找她,回来时,爸爸已经走了。”
“爸爸和妈妈是在哪里认识的?”
“北海道,妈妈遇见爸爸的时候才十九岁,在那种懵懵懂懂的年纪,就将自己托附给了爸爸。后来,又不顾家人反对跟着他来到神户。爸爸死后,妈妈怕睹物思人,把书店全部变卖了。一个人闲来无事的时候,常常给我讲她和爸爸的事情。
“她第一次见到爸爸,他正在街头弹琴。神情专注,街上闹闹哄哄的声音对他似乎没有丝毫影响,妈妈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被打动了。
“‘你不知道,’她常这样对我说,‘一个对某件事情如此热忱与投入的人,是完全值得信赖的。’
“‘可结果又怎样呢?’”我常这样问她,
“‘结果他不还和我在一起吗?一直没有离开我。’妈妈常常这样说,说她最喜欢爸爸低头专注弹琴的样子,多少年来,她对那个情景仍然记忆犹新。这种记忆支撑着她对爸爸的爱,一直到永远。
“可我现在都不能完全理解爸爸。”纪香呷了口茶,问我,“碰到这样的人,和你生活在一起,整天酗酒,你会不会有快乐可言?”
“也许外人无法理解当局者那种感情,就像无法理解你爸爸对艺术的态度那样。”我说,“不过,你不认为一个如此固执的人是值得尊敬的?对你爸爸这种执著我由衷钦佩。”
“钦佩?”纪香吸了口气,“我们母女俩可没少吃他的苦头。还有太奶,为他简直操碎了心。
“那是另外一回事,”我说,“妈妈呢?是个什么样的人?”
“挺内向的一个人,性格非常随和。表面柔弱,骨子里固执得要命,认准的事,谁也说服不了她。家里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外公外婆只盼着她在北海道结婚,也好有个照应,没想到她偏喜欢上了一个外地的穷小子,要到神户来。外公外婆和她剑拢弩张,最后以断绝关系相威胁,还是无济于事。事成定局,几年后,两位老人到底割舍不了亲情,向女儿投降。
“爸爸死时我还小,朋友亲戚看她带着我太困难,建议她再为我找个继父,她始终不肯。爸爸死后的唱片,她全保留着,独自一个人时常常拿出来。有时候她就那么一个人,对着那些唱片,一呆就是一下午。也许,她对父亲的那种感情我现在无法理解。”
“不过,能如此爱一个人,本是也应该是一种幸福的事吧?”我对纪香说,同时不由想起了初美,她对永泽的感情,从某种程度上是否与纪香妈妈有些类似呢?我将初美与永泽的事大致讲了一些给纪香。纪香为永泽的不负责任忿忿不平,同时,又为初美那样美好的女性遇见负心人而扼腕叹息。
“我有时候特别想认认真真轰轰烈烈爱一场,你有没有这样的触动?”记香带着一种研究的表情看着我。
“我觉得平平淡淡的生活更适合我,”我说,“不过当然要有爱。”
“我倒很想郑重其事,投入地爱一次,来他个天翻地覆。”纪香说,“我有时候认为,死心塌地爱一场,甚至可以陶冶人的情操呢。”
“这样的论调还是第一回听说。”
“也许只是我的个人感受,”记香说,“渡边君,知道我人生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这个,猜不着。”
“就是没有在中学时代谈一场恋爱。”
“看样子,与你谈话不能按照惯常人的思维方式。”我笑着说,“讲讲为什么?”
“感觉好啊,那种年龄。”纪香右手轻抚头发,“内心世界犹如一张白纸,对异性充满美好的期待与幻想,草长莺飞,芳草茵茵,豆蔻年华,如果有场恋爱,不啻于一场春雨,一定会刻骨铭心。”
“现在开始也不晚嘛。”
“不一样,”纪香摇头,“到了这个年龄,那种感觉肯定不如那时候强烈鲜明了。如果重新选择人生,我一定要在中学轰轰烈烈爱他一场。”
“也许只是真正喜欢的人没有出现而已,”我说,“有缘人一到,说不定也能爱他个天翻地覆。”
“可能你说的有些道理,”纪香叹口气,“不过,想来还有些遗憾,那么个爱的年纪,就这么错过了。”
“看来,学生时代你是个听话的乖学生。”我笑着问。
“也算不上多听话。”纪香说,“常常一大帮人乱打乱闹,没少让老师家长头痛。”
“有没有男孩子对你有好感?”
“有那么一两个吧,”纪香沉吟说,“那时候整天四处乱疯,对这种事不太在意,不过有一个男孩记得挺清楚,两个人还相处了一段时间。”
“你好像不认为那是恋爱?”
“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整天如影相随,两个人只是平时在一起吃顿饭,还是各自付账,连手都没碰过。要算恋爱,那岂不太冤枉?”
“重要的不是这个,关键是有没有感觉,不喜欢他?”
“嗯,差不多,那时候根本没想过谈什么恋爱,也不太喜欢那人,只是实在被缠得没办法。”
“不喜欢那种类型?”
“不喜欢,”纪香说,“一个高我一年级的男孩,特别羞涩,在校园里走路总是低着头。那时候一起玩的男孩子很多,他也在一起,一讲话就脸红,像个女孩。很少有人注意他,那时候喜欢的不是他那种类型,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如何向你表达的呢?那时。”
“无非就是借书,还书时在里面夹着信。”纪香说,“一开始,我假装没看见,希望他就此罢手,没想到他反而变本加利,穷追不舍起来,最后也不遮遮掩掩,直接把信送到我手里。脸色通红,像学生交作业一样,很难想象,那么一个人,做这事需要多大的勇气。
“后来发展到尾随我,我实在被缠得没办法,于是勉强同意偶尔可以在一起。那人对我特别好,心很细,照顾我无微不至,对我言听计从,察言观色的能力也很强,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相处两个月后他便了如指掌。人是好,但就是不爱说话,因此,后来慢慢的就有些烦了。我恨他沉默寡言,就想尽一切办法刁难他,希望能看到他发脾气的样子。让他到很远的地方买橘子,买来后又大发脾气,把橘子扔到地上。说自己现在不爱吃了,让他回去换成苹果。”
“效果如何?”我问。
“遗憾的是,直到两个人分手,我都没见他发脾气的样子。对我的种种无理取闹,他一概逆来顺受。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任性了。”
我不禁想起了绿子讲过的那个愿望,不知遇见这样的人,她会作何反应。
“不过,现在想想,这人也真不错,如此尽心全力地爱一个人,对方却并不喜欢他,该需要多大的毅力啊!”纪香说,“他当时写过一首诗,我如今还记着,越看越喜欢。”
“什么诗?”
“我把它抄在笔记本上了。”纪香转身拿出一本书,翻到扉页,递给我。上面写着:
对我来说,每个女人都是天使
自古以来
她们的好恶
便是我行动的指南
“就这么多?”
“是啊,这几句就够了。”纪香说,“专为我写的。拥有这种情怀的男孩,应该得到幸福。可我却残忍地伤害了他。”
“的确,的确。”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