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四) (第3/3页)
事。玲子便和大点儿的那个过去。她打开钢琴盖,弹起一首轻快的舞曲,女孩便在地上毫无章法地舞起来,节奏踏得很对,舞姿笨拙可爱。那神情十分认真,好像在做一件非常伟大的事情。
“渡边叔叔,你会不会这样?”女孩似乎已经把讲故事的事情忘了。她睁着右眼,闭着左眼,“你会不会?”
我照着她的样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许是我耸鼻皱眉的样子很好笑,她被惹得咯咯直笑,双手乱舞,差点从座位上摔下来,我慌忙用手扶住她。
“错了,错了,是睁右眼,闭左眼。”她说。
经她一说,我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反了。于是开始按她说的做,却发现自己只能睁左眼,闭右眼,像女孩那样,两样都能来,还真做不到。
女孩又咯咯地笑起来,止住笑后,让我注意看。她自如地从睁右眼闭左眼,转换到睁左眼闭右眼,毫不费力,确实非同一般。
“我们班只有我能做到这样。”她骄傲地说。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从座位上挣下来,跑到镜子旁边,两只眼睛对着镜子不停地眨。
“你在做什么?”我问她。
“渡边叔叔,你能看见自己睡觉时的模样吗?”她仍旧闭着眼。
“我做不到,谁能看见自己睡觉时的样子呢。”
“我就能。”她昂着头自豪地说。
“噢,”我说,“你用的什么办法?”
“你先闭上一只眼,然后,再趁自己不注意,迅速闭上另一只,就可以了。”她说,“不过这样只能看见一小会儿,能看见一大会儿的办法,我正在想,想出来再告诉你。”
“好,好。”我笑得快直不起腰来了。
睁眼游戏过后,我们又玩“钓鱼”。所谓的钓鱼非常简单:她装鱼,我装钓鱼的老头,手拿一根凉衣杆作鱼竿。为了逼真,她一定要为我画上红胡子,戴上白色的小帽;自己则在额头上画了一个红点,当作金鱼。她在地上爬来爬去,每次碰到衣杆,就会“咯咯”笑着跳进我怀中,以作钓到鱼的象征。我甚为奇怪,如此枯燥的游戏,她却乐此不疲。
中午,女孩父亲打电话过来,准备将女孩接回家吃饭。不一会儿,两个女孩的家长都来了,临走,她们还恋恋不舍,说下午再来。
“我喜欢孩子。”看着女孩的背影,玲子叹道,“算起来,我的女儿应该十三岁了,不知她现在怎么样。”
“有细心的父亲照料,她一定会健康成长的。”我安慰她说。
“但愿。”玲子又叹口气,转身准备午餐。我也跟过去,准备帮忙,打她的下手。
吃午饭的时候,女孩父亲来电话,说怕给石田老师添麻烦,女孩下午不过来了。随即那边换了小女孩,要我接电话,说要“亲自与我讲话”。我忙放下筷子,从玲子手中接过话筒。
“我下午不能来了,你自己玩吧。”她说。
我止住笑,“为什么?”
“我下午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办。”
“能透露一点儿吗?”听到她那稚气又严肃的声音,我止不住想逗逗她。
“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对方压低声音,“要为我保守秘密噢。”
“好,我保证。”
“我要去见一个重要的人。”
“谁?”
“火星人。”女孩的声音小得像耳语。
放下电话,玲子见我乐不可支的样子,问我何故。我将女孩的话复述一遍,她也乐得前仰后合。
“遗憾的是下午时间太短,爬不了山了。”玲子说,“明天再去吧。”
“不用了,反正我也不是特别喜欢爬,下次再说吧。”我说,“给你带来这么多麻烦,我准备明天回去。”
“莫不是我照顾不周?”
“哪里,”我慌忙说,“旭川这么好,我都有点喜欢它了。”
“那就再呆一天,反正我明天还有一天假,”玲子笑着说,“还是直子的魅力大,我一个老太婆,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是不是?”
我拗不过她,只好同意。
没想到第二天下雪了,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大片雪花自空中飘洒落下,远处结满冰凌的树枝又披上了一层白雪,那景色简直像在画中一样。
“你看,渡边君,天留你,想走也不成了。”玲子笑着说,“不过,这么大的雪,去爬山就有些困难了。”
“索性就在家里呆着,”我说,“看雪景也不错,这还是今年冬天第一次见到雪呢。”
“本来要领你去见一个人呢,看来是去不成了。”
“什么人?”
“一个登山爱好者,正经有些经历呢。”
“只好下次再见了,”我说,“这么大的雪。”
“也好,”玲子沉吟一下,“渡边君,来个对饮赏雪?”
“正有此意。”
玲子在窗前摆一张桌子,从冰箱里拿出平时准备的朝鲜小菜。伸手拉开窗帘,窗外白雪将屋内映得通明。
“这么冷的天,可要喝白酒,渡边君,威士忌如何?”
“好。”
我们看着窗外,一边喝酒,一边吃菜。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我感到其中似乎隐含着一种倔强不屈的生命力与意志力。
“渡边君,弹一曲,助助兴?”玲子问。得到我支持后,转身拿琴抱在怀中。
“我都快成酒馆里的歌伎舞町了。”她笑着自嘲,不待我点曲,便弹了《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既往地震撼着我的心。
“渡边君,”玲子看着我的眼睛,“还是忘不了直子?”
“还不是你?又弹直子最喜欢的这首曲子。”我整理一下情绪,笑着说,“那个登山爱好者,讲一讲?”
“我周末一人常去雪山脚下,在那里认识的。”玲子说,“其实也没什么具体的故事,只是见那人对自己的沉痛经历举重若轻,觉得奇怪罢了。”
“登山遇难?”
“是啊,”玲子用低沉的音调说,“他从十八岁开始登山,到二十七岁,积累了丰富的登山经验。耳闻目睹周围好多人死于雪崩,本人却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安然无恙。被圈内人称为‘登山王’。”
“也算是位英雄了。”我笑着说。
“那当然。”玲子说,“但后来,却遇到一次事故,彻底改变了命运。
“那次是去登旭岳,北海道的最高峰。就要到山顶的时候,突然发生了雪崩。”
“他不是没有遇难吗?”
“可遇难的是他的未婚妻,”玲子说,“那也是一位登山老队员,两人本来约好,登完旭岳后挂靴结婚,没想到天不遂人愿,拆散了这一对鸳鸯。
“未婚妻掉下雪坑,被埋在雪堆里,他们齐声呼喊她的名字,她一边回答,不断呼唤他的名字。声音从雪堆里发出来,大家却无法判断这呼唤来自何方。
“他疯狂地扒着周围的雪,可哪里能找得到?后来未婚妻开始在雪中唱他们在一起经常同唱的歌,他流着泪扒雪跟着合唱。同行的人知道寻找无望,这样下去,活着的人也会有危险,便将他强行拉开。一行人心碎地离开,身后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直至听不见。”
玲子停了一下,仿佛在回味当事人的那种感觉,“渡边君,我觉得,有这种经历的人,也许一生都无法抹去心头留下的烙印。”
我点点头。
“从此,他再也不登山了。在旭川这座小雪山脚下盖了一间房子,为来往的登山者提供方便。最心爱的人近在咫尺,一步之遥,眼睁睁地看着她沉下去,直到不见,却无能为力,也许这件事给了他心灵一次最大的冲击吧。那件事至今已经有九年了,他早已年届不惑,至今仍是孑然一身。”
“忘不了那次经历,忘不了未婚妻?”我说。
“你说得对,”玲子喝一口酒说,“可这位有一点儿与众不同,换了别人,一定会对沉痛往事只字不提,以免勾起伤心;就连周围朋友,与他在一起时,也一定会刻意回避相关话题,以免对方难过。
“他却不然,总是主动与别人谈起这段往事,好像惟恐别人不知道似的。逢人便对往事大谈特谈。死去的朋友、未婚妻,一概成为他的话题。他谈他以前的桩桩趣事,包括死者生前对自己不好的地方,还开他的玩笑。甚至连隐私也在他的议题之中,什么未婚妻做爱时喜欢的体位啦、特殊的癖好啦,凡此种种。仿佛死者仍然活在身边,与之对话、开玩笑。渡边君,你见过同死者开这种玩笑的人吗?”
“怀念死者的一种方式。”我说,“也许这样,能减轻往事在他心中形成的压力,未尝不是一个好方法。”
“但周围的人却不这样认为,都觉得他精神有问题。”玲子说,“不过,人还是好人,讲起话来非常风趣,很有爱心,喜欢孩子,自己还收养了几只在大街上无人认领的残疾动物,屋子里俨然成了一所动物园,特别热闹。每日除接待登山者外,自己就在屋内看书、弹琴、逗那些动物自娱。做饭功夫甚是了得,我在他那里吃过几顿饭,手艺正经不错呢。”
“有机会我一定去尝一尝。”经玲子这么一说,我对这人也产生了兴趣。
“没问题,”玲子说,“明年二月份来,正赶上札幌举行冰雪节,听说可热闹了。”
正说着,电话响了起来,玲子起身拿起话筒,与对方讲了几句,然后将话筒递给我:“贵子,找你的。”
“渡边叔叔,你好,我是贵子,”对方奶声奶气地说,“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我说,“你那么乖,我怎么会忘?”
她在那头又咯咯笑起来,“你什么时候回东京?”
“明天。”我回答,“我还会回来跟你玩的。”
“等着我,明天我来送你,好吗?”
我说好。
“这孩子真是太可爱了。”放下电话,我笑着对玲子说,“又礼貌,又聪明。”
“渡边君,这么喜欢孩子?”玲子笑着说,“你这人又诚实、又有爱心,我敢保证,以后准会是个好丈夫。”
我笑了笑,想起“登山王”,觉得其对死者的态度颇有意思。于是向玲子提议,两人像在阿美寮直子在时那样谈话。
“说不定直子就在我们旁边呢。”我开玩笑说。
玲子双手赞成。于是两人当直子就在旁边,滔滔不绝地谈起来。开始还像那么回事,后来渐渐有些偏离,干脆一同讨论起直子来。历数她的优点与缺点,仿佛在议论一件新买的东西,衣服、家具什么的,心情也慢慢轻松。我发现,如此对待死亡,确是怀念死者、减轻痛苦的最好方式,那位“登山王”太聪明了。
“这样直子会不会生气?”玲子问。
“不会的,”我说,“她坦荡若砥,从不隐瞒自己的缺点,有人指出,甚至会高兴呢。再说,能被我们记住并这样谈论,她说不定有多高兴呢。”
“那好,”玲子抱起吉他,“《挪威的森林》,直子最爱听的,老规矩,可要交钱的。”
“好。我代付。”我说着,将一百元钱放到玲子那边。
我们这样弹一会儿聊一会儿,尽兴而止时,起身走到窗前,发现雪停了,黑夜从天而降,旭川像一位处子,慢慢合上眼睛,正准备悄悄进入梦乡。
我决定坐火车回去,第二天,和玲子在车站离别。那个小女孩贵子,果真没有食言,大老早拉着爸爸来玲子家等我。与玲子话别后,我抱起贵子,亲了亲她的小脸蛋,头也不回踏上火车。火车开动,“多给我写信”玲子在后面喊,他们渐渐在视线中消失,我坐回座位,发现自己已泪流了一脸。
中午,在车上吃过午餐,我睡了一觉,醒来后拿出玲子送我拉赫的唱片,仔细阅读上面的简介。看累了,便将头仰在座位上沉思。
此次见到玲子,我隐约感觉到一些变化,与上次在东京时相比,她对男性似乎有一种本能的抗拒与疏远。也许仍然不能完全适应外面的世界吧,我想,毕竟,开始新生活,总有些困难的地方。火车呼啸着前进,我将头伸出窗外迎风前瞻,沿途景物快镜头般纷至沓来,树木和村庄纷纷向后倒去。
我微闭双眼,向窗外伸出双手,想象着直子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