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0) (第2/2页)
多鹤。假如他不去想自己在老家的媳妇和孩子、张俭和小环,他是可以做江华而把这苦难的日本女人作为林道静而浪漫的。
他把多鹤用自行车送到张家楼下,分手时他说他一直爱她。要不他不会从二十岁刚见到她就总是往这个楼来。八九年时间,这条从工厂来的马路被他的车轧出多少道辙?那些车辙是证明。他怕她不懂这种技校学生的印刷体情话,咬字吐词山盟海誓一样沉缓、用力。
多鹤听懂了。她把自己一折为二,鞠了个躬。他一步抢上前,她恰好直起腰,他的手打在她脸上。
“我不是张俭。你也不是为我做小老婆、为我生孩子的奴隶,所以你别这样。”
多鹤转身走进漆黑的楼梯口。
他想,他是进过高等技校,学过俄语,陪过伟大领袖的新青年,即便老家有老父老母给娶的媳妇,他和多鹤的相处,也会是十分新社会的。实在不行,他冒着气死老父哭死老母的危险,休了乡下媳妇。那媳妇肿成银盘的大脸早就不在他的记忆里了。
他迎着毛毛雨向厂里走,把自行车蹬出一个进行曲节奏。风大了,雨猛了,他蹬车的节拍变成了劳工号子。多鹤生过三个孩子,那又怎样?她比他年长好几岁,那又怎样?一切的不寻常都让他更加骄傲,因为只有不寻常的人才能够得到不寻常的浪漫。
雨中的工厂灯火显得特别亮。每一个雨珠都成了一片小小的反光镜,天上地下地叠映,使灯火无数倍地增加了。雨只有落在这样喧腾的工厂区才会如此细声细气,就像多鹤的泪水落进硬汉小彭宽阔的怀抱。小彭那还欠缺最后定型的、男孩气的身躯,跳下自行车,站在一望无际的繁华绚丽的灯光里,站在漫漫的雨里和刚走出饥荒的一九六二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