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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第1/1页)
铃木医生也是从小火车上走下来的。铃木医生戴雪白手套、漆黑礼帽,穿藏蓝洋服,走起路来,手杖迈一步,腿迈两步,两条腿和一根手杖谁也不碍谁的事,把村里的乡间小路都走成了东京、大阪的华灯大街。
不久她就知道铃木医生连同手杖一共有四条腿——他的左膝下面接了一条机器腿。
铃木医生因为要支配那么多腿才从前线退了下来。多鹤相信东京、大阪一定美好,因为铃木医生就那么美好。
全村的女孩子都这么看铃木医生:即便打仗打掉一条腿还是那么美好。
在代浪村最后的日子里,铃木医生的真腿、假腿、手杖急得走乱了,他一家家鼓动,要人们跟着他乘小火车离开,经过釜山搭船回日本。
他说苏联人突然和英、美站到了一起,从背后的西伯利亚扫荡过来。所有人跟他来到盐屯车站,却看着火车把怒发冲冠的铃木医生带走了。
多鹤觉得铃木医生最后的那瞥目光是落在自己脸上。多鹤相信有些神秘的铃木医生能把别人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他应该知道多鹤多么想跟他走。多鹤有点冷了。太阳已经被山头挡住。
一帮孩子从山坡顶上下来,脖子上套一块三角形红领带,一个男孩举着三角形旗子,他们大声问多鹤什么。
多鹤摇摇头。他们太七嘴八舌。她发现他们不是扛着棒子就是拿着网。
他们又问她几句,她还是摇头。她不懂他们说的
“田鼠田鼠”。他们的旗子上三个字她认识,但放在一块儿她又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除四害!”学生们从她旁边跑下坡。
他们一个个斜瞟她,琢磨这个女人不对劲在哪里。多鹤再站起来往山下走时,一脚踩滑,顺坡溜下去好几米远,最后被一块石头挡住。
她听见哗哗的水响,侧头去看,一条石沟里浑黄的汛水飞快冲过。她怕再来一跤,索性把两只鞋脱下。
这些布底鞋是她跟小环学着做的,穿旧了又松又大,也滑。一阵腹痛来了,她两手赶紧抱住肚子,肚子又紧又胀,铁一样硬。
她发现自己不知怎样已经又坐回地上,被一座小山似的大肚子压在下面。
疼痛在肚子里乱撞一阵,很快找着方向,朝两tuǐ之间的出口冲来。
多鹤看见沟里的泥黄色汛水上,翻腾着金红的花。她知道疼痛与疼痛之间还有一段时间,她可以往家里一点一点挪。
生过两个孩子,她觉得她已经很会生孩子了。她眼前现在是太阳落山后的晴天,蓝得微微发紫,鸟叫出晚夜归林前的那种叫声。
等这阵疼痛过去,她会跨过石沟,往家里去。过了石沟,山坡下上百座红砖楼房中的一座,就是她家。
可是疼痛越来越凶猛,扯住她肚腔里所有脏器往下坠。她把手按在肚子上,她得把这个亲人平安无恙地生下来,她可不能死。
她要给自己生许多亲人,然后她就再也不是举目无亲的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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