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万壑度尽松风声 (第3/3页)
峭,意态落寞,就像他从前一直的模样。
她看着他这样的背影,眼睛睁得发酸,有一刻泪光模糊了眼睑,终于昏昏然睡了过去。……一路的海水声,不知是那日去南京时,在舱底听到的一阵阵拍击的海水声,还是,更早的那些在脑海中徘徊至今不肯去的海的声音?
仍然是码头,仍然是嘈杂的人声,从很远的地方传进这片逼仄的舱底。
舱底并列着两排的铁笼子。铁笼子中不是空的,装的是人货。或一两个一笼,或是三四个硬挤在一起,连转个身的空隙都不留,只有几条瘦骨伶仃的小胳膊小腿勉强攀出铁条来,无数双瘦弱恐慌的小眼神,盯着眼前同样是黑蒙蒙地一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待着艰恶的未来。
旧上海将成人诓卖贩去南洋叫“猪仔”,因为获利颇丰,久而久之,便有人开始打起迷城般上海各条里弄中那些没人管的流浪儿来,人们常会发现,一夜之间,那些衣着褴褛的小叫花子突然像被一阵猛烈的秋风般刮得干干净净。
这些流浪小孩往往后来都是被关进了停泊在码头的无数正准备开往南洋的货船的底舱,被当作货物一样或捆或关进铁笼子,男的当门童,跑腿,再长大些便可送去修铁路。女童大多是做了雏妓,一做就是做到死的,虽然这一舱“人货”到达南洋时,往往有三五层能活下来就算不错,但因为做的是无本买卖,所以稳赚不赔,也刺激得这一行业愈发兴盛。
如今这艘船无疑是贩人货船的其中之一,船身几阵猛烈的摇晃,有更多的货物正往甲板上被摆放,没有人再来关注这些即将被送往异国他乡的小瘪三的命运,最后一阵装货的喧嚣声也停下,有人正在起锚,这层舱的舱板突然被打开,有光刺透进来。
有人正提着煤油灯引路,他身后的那人穿着漆黑的和这舱底一般颜色的风衣,蹬着黑皮鞋,舱底咚咚咚的响声就是他踩出来的,然后弯腰,借着前面煤油灯的光,逐一打量着这些关在笼子里的人货。
每个小孩都在看着他,带着恐惧,惶然,使劲的将他们的那枚身子缩成一团,想要逃避他的目光。这个人的目光并不友善,所有的小孩都看得出来。
他最后选中了一个人,是个男孩,在舱底被关了几天,眼睛在那样的暗中,还有不惧而早熟的眼神透出,这,正是他要找的人。那个男孩,就是后来的李梦遥,他一手选定的人。
他后来上去谈价钱,有人下了底舱,开了铁笼子的锁匙,将李梦遥从当中拖了出来,一直拖到二层的甲板,一身黑风衣,头压着宽沿黑帽,那个买下他的人已等在那里。
李梦遥从底舱钻出半片身子,站在底舱通向甲板的楼梯上,最后一眼望向黑漆漆的身后,无数双瘦弱的眼睛正看着他,他知道他的妹妹的那双眼睛也一定在里面。
可是他回头看的时候,他已分辨不清,他从楼梯最后一级爬上甲板,甲板有浦江的风吹来,那阵风并不大,他脚步一个踉跄却几乎跌倒,后一瞬噗通跪在了那个人面前。
“我还有个妹妹,将她也买去吧!”他同无数弄堂里的小孩打过架,那些人比他强壮,比他力气大,他常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但从没有屈服过,更没有给谁下跪过。
这是他的骄傲,也是眼前的这个人挑中他的唯一原因。
“可是我只需要你们中的一个!”那人这时开口,单手压低帽檐,对李梦遥开口。帽檐下的那双瞳子中并没有怜悯。“你若不愿意,我可以选其他人!”
李梦遥那时一下愣住,有大滴的眼泪顷刻从眼眶里滚出,他已十三岁,知道失去这个机会后自己的将来,他忽然回头,对着那个黑暗的洞窟喊道:“绾绾……绾绾!”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喊绾绾的名字,他那时候心里大概已经知道自己的选择,知道要永远弃下那个妹妹,虽然楚绾绾也并非是与他有真正的血缘。
梦遥凄厉的呼唤中,那片洞窟里短暂一声俱无,所有的小孩的目光都转向那个如今单独被关在一个铁笼里的孩子,小女孩的头这时已低下,头发乱蓬蓬地堆在额前,遮断所有神情……梦遥绝望的声音喊了几遍后终于没有了声息,她这时才抬起头来,透过铁条看着梦遥走出去的地方,那里的甲板还没有最后合上,还有光在不断地渗进来——
她看着那个光口,眼中有贪婪,更有绝望,小小的眼珠子中惨白一片,缓缓起身,双手攥紧铁条,想要将这笼子的铁条攥开,皮肉都磨开了,还是不肯罢手,一片死寂中,笼子里最后终于传出呜呜的哭咽声,一口一口还将哭声吞进喉咙里。
她将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将那阵哭咽声锁在喉咙里,不敢让梦遥听见,不敢让自己听见。这时有人在笼子外面蹲下身子,隔着一条栅栏,就蹲在她的身边,问道:“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帽檐下的那双瞳子中并没有怜悯,她看得清清楚楚。
她知道,这一次她跟着他走,也许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可她如今正走的这条路,已走到尽头,还有半步之外就是堕身碎骨的悬崖。所以,她跟梦遥一样,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跟着这个人走了,离开了身后的那条即将开往南洋的贩卖猪仔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