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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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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第3/3页)

在他仙逝以后也不为他留下一份简历?为了这个我心痛几十年了。我一辈子的理想就是能成为一个见证者,一个圣人不能无人见证。如果能找到一页残稿,或者他画过的一张画,那情况就不同了。他生前曾卖画为生的。”我说:“现在名家的画很值钱,一张都卖几十万了。”他说:“几十万?那看是谁的画,雪芹的画,那是无价之宝!”我叹一声气说:“唉,我这人还是俗。”

    从小店出来,我问赵教授怎么回去?他说:“我是不是在这里呆一晚?我来这么多次了从没呆过一晚。这是我的一个心愿,也感受一下雪芹当年在这月光下的心情。老了,身体慢慢不行了。这个愿望以后怕实现不了。”又说:“雪芹当年到底是不是生活在这里,那也是落实不了的。四十年前有个叫张永海的老人,说自己祖上在这里住有三百年了,曾跟雪芹有过交往。谁知道呢?这个圣人,离我们不到三百年,身世几乎没有一点是落实的,可以想想他生前是多么卑微。”我说:“太遗憾了,太遗憾了!”他说:“也太委屈了。”交换了联系方式,我跟他握手道别,黑暗中我发现他眼角有泪在微光中闪动。

    在村口我跨着车,回头看见赵教授还站在老槐树下,一只手扶着那棵树,黑黑的一个身影一动不动。老槐树在深蓝的天空下撑开着清晰的轮廓。远处是西山,在天空之下静静地躺着,沉默着,显出千年的淡定。知了在夜中声嘶力竭地鸣唱。这是曹雪芹当年也听到过的声音。

    回到学校已经十一点多钟。我直接上床,把《红楼梦新探》拿来翻看。赵教授漂洋越海来寻访一个逝去作家的踪迹,那一定是有理由的。书不厚,我把版本考据的部分忽略了,专看与曹雪芹生平有关的部分。天刚亮的时候我看完了,突然感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流下了眼泪,痒痒地,涩涩地停在腮边,渐渐有了一点凉意。古人的苦难在后人心中总是非常淡漠,可对经历者来说,却是日积月累寸寸血泪的承受。就在这一瞬间,通过那蛛丝马迹毫不连贯的行迹,我似乎触摸到了曹雪芹生命的温热,感受到历史的雪山融解之时那似有似无的簌簌之声。像他这样一位千年一遇的天才,风华襟抱浩渺无涯,才情学识深不可测,他的无限情怀,无限感叹,都使人对其人其事无限向往。这样一个曾经存在的生命,在某个历史瞬间,在某个寂寞的角落,过着贫窘的日子,却干着一件伟大而不求回报的事情。他生前是那么渺小,卑微,凄清,贫窘,不能不令人对天道的公正怀有极深的怀疑;可他又生活得那样从容,淡定,优雅,自信,好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人。

    这样想着我有了一种久违的熟悉而陌生的感动,一种曾经体验过的力量让自己从世俗生存之中超拔出来。我也曾认为这是一个知识分子理所当然的境界,但世俗生存的巨大压力将它掩埋了。经过一百次的思考,我觉得那种理所当然并非理所当然,并没有一种比现实更强大的力量予以证明。既然不能证明,哪怕是一个博士,那我也只是一个生存着的人,如此而已。既然如此,自己也就有了以现世的自我的眼光去选择一切的权力。现世的自我,在时间和空间上确定了价值和意义的边界。这是一个聪明人经过一百次思考后得出的坚如磐石的人生哲学。可是,曹雪芹不为名不为利他为了啥?他比我傻?我想到的问题他没有想过吗?他真的是令人迷醉而迷惑,昭示着对世界的另外一种理解。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我那坚如磐石的信念被震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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