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四) (第3/3页)
与地的存在,似乎整个宇宙中,就只有他们两人,和那个长长久久的凝视。
含霜突然觉得两腿发软,胸中像打翻了一盆烧熔的铁浆,烫得她每一个细胞都痛楚起来。她觉得自己越来越迷惘,同时也越来越惶恐。在这矛盾和昏乱中,她无法把握自己的思想,只觉得每根神经都像绷紧了的琴弦,马上就会断裂。每个细胞都像吹涨了的气球,随时都会爆破。可尽管这样,她的目光,却一刻也没有离开丈夫和那个女人。天,他们的凝视似乎永无尽头。人类,怎能这样不厌其烦的凝视呢?突然,含霜注意到,江岸的眼睛轻微地动了一下。是那只右眼,悄悄地,不被注意地眨了一眨。他的动作很轻,也很隐蔽,但,还是被一直在注视他的含霜觉察到了。
那个女人显然也看到了这个动作。她的肩膀突然颤抖了一下,脸上泛起了一阵潮红,眼中的泪水渐渐增多,终于濡湿了长长的睫毛,两颗大大的泪珠,就从那睫毛中滚落了下来,沿着面颊,不受阻碍的一直滑落下去。然后,她轻轻地点了点头,轻微得难以察觉,而坚决得近乎勇敢。含霜看到,就在她点头的一刹那,江岸的眼中,竟燃起了极度的狂喜与兴奋,而那苍白的面孔,也绽放出一种美丽的、圣洁的、无与伦比的光辉!他吃力地牵了牵嘴角,唇边慢慢绽开了一个幸福的,满足的微笑。
一阵颤栗爬上了含霜的脊背,恐怖和震惊使她的脸色在一刹那间变得比江岸还要惨白。血色离开了嘴唇,她开始颤抖,颤抖得整个床都簌簌作响。一种怀疑,一种她不敢去触摸的怀疑,一种比江岸的死亡还要让她恐惧的怀疑,渐渐地在她脑海中形成并扩大,扩大成一片铺天盖地的阴云。她觉得五脏六腑都紧缩了,整个人都掉进了一锅沸油,又像是掉进一个无底的冰窖。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可能发生?怎么可以发生?谁给她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谁给她一个正确而不要太残忍的答案?江岸,这个自己深深爱着,依恋着的丈夫,这个给了自己十年幸福和快乐的男人,真的爱着自己吗?她突然抓住了江岸那只尚能活动的右手,拼命摇撼着,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喊起来:“江岸,你告诉我,你究竟爱不爱我?你说,你明确地说,你爱我吗?爱我吗?爱我吗?”
江岸蓦地抽搐了一下,似乎含霜的摇撼弄疼了他,又似乎刚从一个美好的梦中惊醒。他费力地转过头来,用最后一点力气,握住了含霜的手。他的目光已经模糊,但还尽力维持着最后一点清醒。“含霜,”他说,声音已经衰微到了极点,“我……我的生命……属于……你。”
含霜猛然闭上了双眼,两行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她的心里像是突然卷过了一阵大浪,翻搅得五脏六腑都离开了原位。不!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不是!这句曾给她带来无数甜蜜与安慰的承诺,如今由即将失去生命的丈夫说出来,却是那样苍白无力,刺耳刺心。她张开眼睛望着江岸,突然间就觉得,这个和她一起长大的男人,这个和她生活了十年的丈夫,此刻距离她已经非常非常的遥远了。强烈的恐惧挤压着她的心,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就在这时,江岸握住她的那只手突然松开了。他慢慢合上了双眼,唇边还挂着那满足的,幸福的微笑。
含霜突然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被掏空了,被掏得一干二净。她茫然地抓住了丈夫那只松开的手,似乎还想挽留住什么,可是那只手却在一点点地冷却。她失去江岸了,永远地失去江岸了。而在失去江岸的同时,她还模糊地意识到,自己还失去了很多更珍贵的东西。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楚把含霜击倒了,伴随着这痛楚而来的,不是悲伤,而是绝望,她感到了比江岸的死还要可怕的一种东西逐渐占据了她的心。她拼命地摇着头,拒绝着这份“失去”,也拒绝着这份“占有”。她喉咙干燥得要裂开,脑子里轰轰乱响,像有几百辆坦克车从她脑中轧过,轧碎了她所有的意识,轧痛了她每一根神经。她猛的捧住了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尖锐地,爆炸般地狂叫了一声:“不——”
然后,她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