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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金嫣和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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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金嫣和泰来 (第3/3页)

,它往往只是一个铺垫。最吸引人的又是什么呢?婚礼。金嫣太喜爱小说和电影里的婚礼了,尤其是电影。她总共看过多少婚礼?数不过来了。古今中外的都有。金嫣很快从电影里的婚礼上总结出戏剧的规律来了,戏剧不外乎悲剧和喜剧,一切喜剧都以婚礼结束,而一切悲剧只能以死亡收场。婚礼,还有死亡,这就是生活的全部了。说什么政治,说什么经济,说什么军事,说什么外交,说什么性格,说什么命运,说什么文化,说什么民族,说什么时代,说什么风俗,说什么幸福,说什么悲伤,说什么饮食,说什么服装,说什么拟古,说什么时尚,别弄得那么玄乎,看一看婚礼吧,都在上头。

    作为一个心智特别的姑娘,金嫣知道了,她终究会是一个瞎子,她的心该收一收了。老天爷不会给她太多的机会。除了不被饿死,不被冻死,还能做什么呢?只有爱情了。但她的爱情尚未来临。金嫣告诉自己,这一辈子什么都可以没有,爱情不能没有。她要把她的爱情装点好。怎么才能装点好呢?除了好好谈,最盛大的举动就是婚礼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从放弃了治疗的那一刻起,金嫣每一天都在婚礼上。她把自己放在了小说里头,她把自己放在了电影和电视剧里头。她一直在结婚——有时候是在东北,有时候是在西南,有时候是在中国,有时候是在国外,有时候是在远古,有时候是在现代。这是金嫣的秘密,她一点也不害羞,相反,婚礼在支撑着她,给她蛋白质,给她维生素,给她风,给她雨,给她阳光,给她积雪。当然,金嫣不只是幸福,担心也是有的,金嫣最大的担心就是婚礼之前双目失明。无论如何也要在双目失明之前把自己嫁出去。她要把自己的婚礼录下来,运气好的话,她还可以把自己的录像每天看一遍,即使趴在屏幕上,她也要看。直到自己的双眼什么都看不见为止。有一个成语是怎么说的?望穿双眼。

    还有一个成语,望穿秋水。金嫣是记得自己的眼睛的,在没有黄斑病变之前,她的眼睛又清,又澈,又亮,又明,还有点涟漪,还有点晃。再配上微微上挑的眼角,她的眼睛不是秋水又是什么?金嫣有时候就想了,幸亏自己的眼睛不好,要是一切都好的话,她在勾引男人方面也许有一手。这些都是说不定的事情。

    金嫣趴在床上,感受着徐泰来的手指头,微微叹了一口气,像在做梦。但她无比倔强地告诉自己,这不是梦。是真的。她一遍又一遍地警告自己,挺住,要挺住,这不是梦,是真的。她多么想翻过身来,紧紧地抓住泰来的手,告诉他,我们已经恋爱很久了,你知道吗?

    金嫣说:“轻一点。”

    金嫣说:“再轻一点。”

    “你怎么那么不受力?”徐泰来说。这是徐泰来对金嫣所说的第一句话。徐泰来说:“再轻就没有效果了。”

    怎么能没有效果呢?推拿轻到一定的地步就不再是推拿,而是抚摸。男人是不可能懂得的。金嫣轻轻哼唧了一声,说:“先生您贵姓?”

    “不客气。”徐泰来说,“我姓徐。”

    金嫣的脸部埋在推拿床的洞里,“噢”了一声,心里头却活络了。——金嫣说话了:“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你有几个兄弟姐妹,我能算出你的名字,你信不信?”

    泰来撤下一只手,想了想,说:“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学命理的。”

    “就是算命的吧?”

    “不是。凡事都有理。道有道理,数有数理,物有物理。命也有命理。”

    “那你告诉我,我有几个兄弟姐妹?”

    “你把名字告诉我。只要知道了你的名字,我就能知道你有几个兄弟姐妹。”

    徐泰来想了想,说:“还是你来说我的名字吧。我有一个妹妹。”

    果然是苏北人。果然是一口浓重的苏北口音。只有苏北人才会把“妹妹”说成了“咪咪”。徐泰来说,他有一个“咪咪”。

    金嫣想了想,说:“你姓徐是吧?一个妹妹是吧?你叫——徐——泰——来。没错。你叫徐泰来。”

    徐泰来的两只手全部停止了。——“你是谁?”

    “我是学命理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凡事都有理,清清楚楚。你姓徐,你有一个妹妹,你只能是徐泰来。”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我不要你信我。我只要你相信,你是徐泰来。你信不信?”

    过了好大的一会儿,徐泰来说:“你还知道什么?”

    金嫣坐起来了,通身洋溢的都是巫气。金嫣是知道的,自己的身上没有巫气,是喜气。“把手给我。”

    徐泰来乖乖的,依照男左女右这个原则,把自己的左手伸到了金嫣的手里。金嫣却把他的双手一股脑儿握在了手上。这是金嫣第一次触摸徐泰来,她的心顿时就难受了。但是,金嫣没有让自己难受,她正过来摸,反过来又摸。然后,中止了。金嫣拽着泰来的手,笃笃定定地说:

    “你命里头有两个女人。”

    “为什么是两个?”

    “第一个不属于你。”

    “为什么不属于我?”

    “命中注定。你不属于她。”

    徐泰来突然就是一个抽搐,金嫣感觉出来了。他在晃,要不就是空气在晃。

    “她为什么不是我的女人?”

    “因为你属于第二个女人。”

    “我要是不爱这个女人呢?”

    “问题就出在这个地方。”金嫣放下徐泰来的手,说,“你爱她。”

    徐泰来仰起脸。他的眼睛望着上方,那个地方叫宇宙。

    徐泰来站在了宇宙里,罡风浩荡,他四顾茫茫。

    金嫣已经不和他纠缠了。金嫣说:“麻烦你一件事,把你们的老板叫过来。”

    徐泰来傻在了那里,不知道他的命运里头究竟要发生什么。徐泰来自然是不会相信身边的这个女人的,但是,说到底盲人是迷信的,多多少少有点迷信,他们相信命。命是看不见的,盲人也看不见,所以,盲人离命运的距离就格外的近。徐泰来木头木脑的,想了想,以为客人要投诉,真的把沙复明叫过来了。沙复明的步履相当的匆忙。一进门,知道了,不是投诉,是求职来了。

    金嫣早已经反客为主,她让沙复明躺下,自说自话了,活生生地把推拿房当成了面试的场景。当即就要上手。沙复明也是个老江湖了,哪里能受她的摆布?沙复明谢绝了,说:“我们是小店,现在不缺人手。”

    “这怎么可能?”金嫣说,“任何地方都缺少优秀的人手。”

    金嫣拉着沙复明,让他躺下了。沙复明也没见过这样的阵势,总不能拉拉扯扯和人家动手吧,只好躺下了。也就是两分钟,沙复明有底了,她的手法不差,力道也不差,但是,好就说不上了,不是她所说的那样“优秀”。沙复明咳嗽了两声,坐起来,客气地、尽可能委婉地说:“我们是小店,小庙,是吧。你沿着改革路往前走,四公里的样子,就在改革路与开放路的路口,那里还有一家店面,你可以去那里试试运气。”为了缓和一下说话的气氛,沙复明还特地调皮了一下,说:“改革和开放一路都是推拿和按摩。”

    金嫣没有笑。金嫣说:“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在这里了。”这句话蛮了,沙复明还没有见过这样求职的。沙复明自己却笑起来,说:“这句话怎么讲呢?”

    金嫣说:“我不是到你这儿打工的。要打工,我就会到别的地方去了。”

    沙复明又笑,说:“那我们也不缺老板哪。”

    金嫣说:“我只是喜欢你们的管理。我必须在这里看看。”这句话一样蛮,却漂亮了,正中了沙复明的下怀。像搓揉。沙复明的身子骨当即就松了下来。不笑了。开始咧嘴。咧过嘴,沙复明说:“——你是听谁说的?”

    “在上海听说的。”这句话含糊得很,等于没说。它不涉及具体的“谁”,却把大上海推出来了。这等于说,沙复明的管理在大上海也都是人人皆知的。这句没用的话已不再是搓揉,而是点穴,直接就点中了沙复明的穴位。沙复明已不是一般的舒服,当然,越是舒服沙复明就越是不能龇牙咧嘴。沙复明在第一时间表达了一个成功者应有的谦虚与得体,淡淡地说:“摸着石头过河罢了,其实也一般。”

    金嫣说:“我就想在这里学一学管理,将来有机会开一家自己的店。老板要是害怕,我现在就可以向你保证,万一我的店开在南京,我的店面一定离你十公里,算是我对你的报答。”

    说是“报答”,这“报答”却充满了挑战的意味。沙复明不能不接招。人就是这样,你强在哪里,你的软肋就在哪里。沙复明又笑了,清了清嗓子,说:“都是盲人,不说这个。你挣就是我挣。沙宗琪推拿中心欢迎你。”

    金嫣谢过了,后怕却上来了。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徐泰来始终都杳无音信,她一直坚守着一个人的恋爱,金嫣是一往无前的,却像走钢丝,大胆,镇定,有勇气,有耐心。现在,终于走到徐泰来的身边了。走钢丝的人说什么也不可以回头的,回头一看,金嫣自己把自己吓着了,——每一步都暗含着掉下去的危险。金嫣突然就是一阵伤恸,有了难以自制的势头。好在金嫣没有哭,她体会到了爱情的艰苦卓绝,更体会到了爱情的荡气回肠。这才是爱情哪。金嫣一下子就爱上自己的爱情了。

    但问题是,泰来还蒙在鼓里。他什么都不知道。对金嫣来说,如何把一个人的恋爱转换成两个人的恋爱,这有点棘手了。有一点是很显然的,徐泰来还没有从第一次失败当中缓过劲来,就是缓过劲来了,那又怎么样?他哪里能知道金嫣的心思,退一步说,知道了,他又敢说什么?

    金嫣不想拖。想过来想过去,金嫣决定,还是从语言上入手。南京虽然离苏北很近,但是,泰来口音上的特征还是明白无误地显示出来了。他对他的口音太在意、太自卑了。如果不帮着泰来攻克语言上的障碍,交流将是一个永久的障碍。

    机会还是来了。金嫣终于得到了一个和泰来独处的机会。就在休息区。金嫣是知道的,这样的机会不会保留太久,五分钟,两分钟,都是说不定的。

    问题是泰来怕她。从“算命”的那一刻起,泰来就已经怕她了。这一点金嫣是知道的。金嫣没有一上来就和徐泰来聊天,假装着,掏出手机来了,往大连的老家打了一个电话,也没人接。金嫣就叹了一口气,合上手机的时候说话了。金嫣说:“泰来,你老家离南京不远的吧?”

    “不远。”泰来说,“也就两三百里。”

    “也就两三百里?”金嫣的口气不解了,“怎么会呢?”金嫣慢腾腾地说,“南京话这么难听,也就两三百里,你的家乡话怎么就这样的呢?你说话好听死了。真好听。”

    这句话是一颗炸弹。是深水炸弹。它沿着泰来心海中的液体,摇摇晃晃,一个劲地下坠。泰来感觉到了它的沉坠,无能为力。突然,泰来听到了一声闷响。它炸开了。液体变成了巨大的水柱,飞腾了,沸腾了,丧心病狂地上涌,又丧心病狂地坠落。没有人能够描述他心中的惊涛与骇浪。金嫣直接就听到了徐泰来粗重的呼吸。

    泰来傻乎乎地坐在那里。金嫣却离开了。她一边走一边说:

    “我就知道,喜欢听你说话的人多了,肯定不止我一个。”

    这句话泄气了,含有不自量力的成分。是自艾。意味特别的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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